大都的夜格外冷清,和南京不同,這裏是所謂的天子腳下,入夜後全城宵禁。

街上除了巡城的軍士,幾乎和空無一人,就連風都沒有。就算是有,這裏的風也是熱的,悶的,燥的。

這座城冬日冰冷,夏日酷暑,即便是晚上也感受不到清風送爽。

皇宮之中,金碧輝煌的寢殿裏,擺滿了冰盆。宦官賣力的搖動羽扇,但是暴躁的皇帝依舊覺得心裏有團火在灼熱,不時的撕扯著衣領。

而皇帝麵前,跪著的,大元新任丞相哈麻,肥大的身軀卻在瑟瑟發抖,如墜冰窟。

因為皇帝,剛才麵無表情的說了句話。

“你,害死了脫脫!”

“臣,臣是為陛下分憂呀陛下。陛下聖心仁厚,不忍殺他。但是脫脫若不死,如何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如何給六十萬大軍一個交代!臣,臣是在做陛下不忍之事,所有罵名臣一力承擔。陛下,臣忠心耿耿呀陛下!”

看著腳底下匍匐的肥肉,元順帝的臉上,泛起一絲冷笑,“這麽說,你還好心嘍!幫朕辦不能辦之事,真是好奴才!”

脫脫突然抬起頭,肥大的臉上滿是冷汗,卻硬擠出諂媚的笑容,“臣,就是陛下養的狗!陛下不喜歡誰,臣就咬誰!”

元順帝忽然心軟了,他是朕養的狗,是朕的狗!

朕需要狗,這大元狼太多了。這些狼出身高貴,血脈純粹,他們凶狠,他們惡毒,他們強壯,他們有著鋒利的爪牙。

他們現在或許都在暗處,冷冷的盯著自己,猶如盯著獵物。

大元開國至今,咬死主人的狼,太多了。毒殺天子,另立新君,執掌朝綱,獨斷專行。

豁然間,元順帝感到周身一陣陰冷,想起了往昔歲月。

往昔,尊貴的黃金家族子孫,在那些狼的陰影裏,如鵪鶉一樣的活著,朝不保夕。

那些狼,是自己的同族兄弟,是朝中的權臣丞相,是自己的父親叔叔。

狗好,狗聽話,狗看家,狗沒有那麽大的野心,隻要給幾塊骨頭就會搖尾巴。

狗,也會咬人。

但,不會咬主人。

漸漸地,元順帝的表情柔和許多,“所有罵名你承擔?你承擔得起嗎?所有人都知道,你隻不過是朕養得狗!”

“不會有人亂說的,誰亂說,臣咬死他!”哈麻聽出皇帝口風的鬆動,連連磕頭。

“哼!”元順帝冷笑,“你能咬死這些大元的臣子,能咬死江南的朱五嗎?”

說著,一封奏折,劈頭蓋臉的扔到哈麻的腳下,吼道,“看看,這個時候和州賊朱五已經在金陵稱王了,大漢,漢王!”

哈麻顫抖得越發厲害,他如何不知道朱五在江南的動向。杭州已破,江浙不保。東南半壁落入賊手,朱五建國稱王。

“臣,臣這就召集大軍,剿滅朱五!”哈麻磕頭如搗蒜,“請陛下下旨,從草原調兵來,從上京,從遼東,從高麗調兵!”

“朕哪裏還有兵?就算有兵,哪裏還有錢?哪裏還有糧?”元順帝咬牙道,“察罕帖木兒跟朕要人要錢,漢中的也先也在要錢,要人。還有開封的答失巴圖魯也在要,朕拿什麽給?”

“調察罕,讓察罕去打朱五!”

“劉福通呢?誰去打?徐壽輝誰去打?”

大元,昔日縱橫天下的大帝國,如今已是糜爛至此。元順帝感到陣陣無力,洪著眼睛,看著匍匐的肥肉。

“朕是喜歡狗,可是朕喜歡的是獵犬,不是京巴狗!滿朝上下,各個滿腦肥腸,心寬體胖,可是誰能為朕解憂呢?”

元順帝滿麵哀色,這大元不知不覺間,突然就千瘡百孔了,到底哪出了問題了呢?

這些漢人,突然就不安分了,突然就不怕死了,到底怎麽治呢?

可是,哈麻的腦中,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滿腦肥腸?心寬體胖?

皇帝,皇帝這是覺得我們的錢太多,想搜刮我們?

這如何是好?我們身家來之不易,朝廷用錢就是個無底洞,今日填了,明日呢?後日呢?

難不成,我們這些家族幾代人的辛苦,都要打了水漂?

君臣各懷心思,各自思量。

其實,大元的問題很簡單。

曆代帝王隨便拿出一個來,哪怕是最無用,最無恥的宋徽宗,都會一針見血。

大元的問題在於,親小人,遠賢臣。在於土地兼並,在於貪得無厭。在於這個國家,隻是批了一張皇王天下的皮,而骨子裏還是部族那套。

(最近追紹宋,宋徽宗這個老不死的)

“你既然殺了脫脫,朱五就交給你。”

此時,元順帝的聲音幽幽響起,“不解決掉朱五,你休想再從朕這裏,吃到一塊骨頭!”

朱五?我怎麽解決?

脫脫六十萬人馬都解決不了,我怎麽解決?

哈麻心中叫哭,難道真要帶兵去前線?

早知今日,當初就該早早的在皇帝麵前吹風,招安朱五!

脫脫,你這個沒用的蠢蛋,讓人家殺得盤甲不留。

等等,哈麻腦中靈光一現,忽然想到了什麽。

“陛下,臣有了!”

“嗬!”元順帝頓時笑出聲,“你有了?誰的野種?”

哈麻臊得不行,但還是諂媚地笑道,“臣有主意了!”

“說!”

“招安!”哈麻正色道,“朱五造反不就是為榮華富貴嗎?陛下給他。”

“他都當漢王了,還稀罕什麽?”元順帝怒道。

“陛下喜怒!”哈麻趕緊說道,“大元如今依然有雄獅百萬,隻要熬過眼前這些坎坷,誅殺南方朱賊,指日可待。”

“朕知道!”元順帝的耐性一向不好。

“朱五也知道!”哈麻匍匐向前,“隻要他沒傻到家,咱們給他一個台階,他就會往下下。與其和大元勢不兩立,不如割據一方。他要麽招安,要麽以後被大元屠其九族。”

“招安?”元順帝喃喃自語,忽然笑了,“對,先招安。先安撫住他,咱們暗中積蓄力量。不過,他既然已經是偽王,咱們蓋用什麽籠絡他呢?”

“江南行省平章政事?太尉?郡公?國公?”哈麻說出一連串的高官稱謂,“陛下可賜他龍衣,禦酒,賞賜珍寶美婢……”

“你看著辦!”元順帝直接打斷他,“朕不管你許諾什麽,隻要他把王號去了,什麽都行!”說著,又些疲憊的往後仰,“江西已經有個天完偽朝,再出一個偽漢,朕的臉真就丟盡了!”

“臣遵旨!”

哈麻磕頭。

心中卻道,回去趕緊把徐恩增招來,漢人的事他們漢人最了解,趕緊招安,趕緊招安。

不然,要麽自己領兵去前線。要麽,被皇帝嫌棄。最可怕的是,一旦皇帝征調大軍,自己的家產……

……

“忙了一天,別人肯定以為漢王這功夫在家裏山珍海味,哪知道,老子才吃飯,還是麵條!”

議事完畢,諸臣興高采烈的回家,等待明天另一個議題。

而朱五,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後院裏,放下端著的架子,解決饑腸轆轆的肚子。

大碗寬麵,大蔥羊肉的澆頭,碧綠的蔥花,潔白的大蒜。

“呼嚕!”朱五狼吞虎咽,對邊上伺候的朱玉說道,“不當漢王吃麵,當了漢王還吃麵,吃得都沒南京城裏,普通的財主好!”

朱玉別過臉去,就當沒聽見。

這話沒法接,你自己說要簡樸,一日三餐怎麽省事怎麽來,這功夫又埋怨上了。

“真給你上山珍海味,怕是俺要挨揍。”

傻小子挨打挨聰明了,幹脆不搭茬兒。

然而,朱五卻不想放過他,瞪眼到,“老子跟你說話呢?”

“爹,那個……”朱玉抓耳撓腮,“俺也吃的麵條!”

咣嘰。

朱五踹了一腳,“老子說,怎麽你一張嘴,滿嘴大蒜味兒!”

“到底沒躲過去!”

朱玉哭喪著臉,想咧嘴哭。

然後,下一秒又笑了。

隻見朱五端著碗,歎氣道,“哎,當了這個漢王,處處是規矩,也就跟你和秀兒在一塊,能隨便點!”

朱玉雖然小,卻不傻,眼見朱五真情流露,心中暖暖的。

“您當不當漢王,都是俺爹!”

“哈!長進了,學會說話了!”朱五笑道。

這時,外邊親兵稟報,“大王,席真人來了!”

“這麽晚了?”朱五放下碗,“讓他進來!”

頃刻間,席應真背著手,微微佝僂著進來,身後跟著一個儒雅的中年人。

“劉伯溫?”朱五奇道,“老道,啥意思?”

席應真笑笑,沒說話。

劉伯溫直接拜倒,“臣,參見漢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