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勢不如人

那些從城門上魚貫而上的士兵手中都帶著兵器,幾乎是行動迅速的將無意門的人都圍攏了起來。鳴烈立刻怒斥道:“嗬,秦王殿下現在是想殺了我們麽?莫非方才說過的話,都是放屁不成!”

他是個粗人,說話狷介而耿直。然而王永吉已經皺起了眉頭,“放肆,怎麽敢這麽和秦王殿下說話,難不成不要命了麽?”

鳴烈朗聲大笑起來,語氣裏滿是鄙夷,“狗官,我呸!”

王永吉本來便是大將,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立刻就變了臉色。而兀宿更是向前跨了一步,“大膽,你們這群刁民,圖謀不軌才是真的。如果不是秦王為你們求情,你們還有命站在這人說話麽,竟然還膽敢侮辱秦王殿下和將軍!”

兀宿長得壯碩,一臉橫肉,臉上還有一條傷疤。我看著那道疤,心中忽然微微一怔。是孫二的臉啊,他的人皮麵具上,就在下巴那裏劃了一道傷口,宛如一個譏誚的笑容。

雙方的氣氛立刻就變得劍拔弩張起來,仿佛隻要有人再多說一句,這裏便要血濺當場了。我看了一眼森爵,他的神色依然平靜,我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了。但我相信森爵,必然不會讓事態失控。

果然,他伸手輕輕在空中一揮。無意門中之人雖然並不買賬,然而軍中之人卻不敢視而不見,隻好默默往後退了一步。

他看著一直沒有說話的浩空,忽然開口道:“是我對不住你,蘇裴安……隻怕你殺他不得了。”

一時間眾人麵麵相覷,無意門人似乎有些惶恐,然而浩空卻像是早就已經預料到了,神色漠然,“從這些人趕到,你讓我抉擇究竟是進攻太守府還是固守城門的時候,我便已經知道,我已經錯過了殺他的機會。我組建無意門,是不忍看百姓被如此欺淩,可是天下大勢,有時候……終究是有心殺敵,可惜無力回天。”

他的聲音裏滿是遺憾,是英雄寂寥的悵然,叫人不忍卒聽。然而森爵卻深深看了他一眼,嘴唇輕動,擦身而過的刹那說道:“你放心,我雖然不能叫你親手殺了他,但是他這個太守的位子,也已經到了盡頭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要信我。”

他帶著我一起欲往城樓下去,聲音平和而清朗,卻帶著疏離的肅殺,“王永吉,方才我和監軍說的話,你也都聽見了。這些人是我的屬下,若是你膽敢損傷他們半點毫毛,本王就要你五馬分屍。”

王永吉臉色變了變,連忙答道:“末將不敢,謹遵秦王殿下之令。”

我和他並肩攜手緩緩從城牆上下去,樓梯道上左右無人,我這才說道:“你方才那樣囑咐王永吉,可是因為……他是梁王的人?”

梁王既然能夠舍棄蘇裴安,那麽就是想盡早平息此事,恐怕無意門中之人,他也並不想放過。

森爵頷首,倒是不甚在意的模樣,“整個黎世並燕雲十六州,多半都是梁王的人。他十年苦心經營,也是這點手段都沒有,才是叫人奇怪。我說那番話,一來是震懾王永吉,二則也是警醒浩空,讓他有所提防。”

“你倒是信任他,這個時候他是否會提防王永吉,還是提防你呢?”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目光之中卻是欣慰。畢竟浩空與森爵曾經並肩殺敵,我不希望這兩個人中間有什麽隔閡。即便……是這樣的局勢不盡如人意。

森爵的腳步一頓,轉過臉看著我:“你心中明明不希望浩空和我生疏,何必明知故問。你放心,我不改初心,必然不會放棄浩空和這一群人。他是難得的人才,如果能為我所用,才是絕妙。”

浩空是人才,這一點我也並不反對。隻是……森爵招兵買馬,又是為了什麽呢?我不想去猜,隻覺得心驚膽戰。

我和他慢慢走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了兵士的緣故,整個崇德城又恢複了一種冰冷而鐵血的鎮定,緊閉門窗的百姓此刻戰戰兢兢跪伏在地上,對自己未卜的前途命運而擔憂。我和森爵並肩而行,看見太守府的大門也已經打開了。

那些趴在牆頭準備的弓弩手早已經不見了蹤影,宋夫人卻還是如往常般站在門口等著我們,隻不過有兩個士兵看著她,目光凶狠。

森爵不動聲色的握住我的手,淡淡說道:“我讓你與我同來,是因為蘇裴安對你格外青眼相看。有你在場,或許還有一絲機會。我逗留崇德城的目的,和浩空是不一樣的。殺了蘇裴安,不過是如梁王心意,而我要的……是活口。”

“我明白,我也並不像他死。外界如何流言蜚語,但為了孫二臨死前說的那段話,我便想讓他好好活著。”我的指尖微微發涼,目不斜視的說道。

宋夫人看了我們兩個一眼,眼底有嗤笑,“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麵了,隻不過這一次,兩位不必再擔心太守府內有埋伏了。”

我看著宋夫人,她的妝容似乎又濃烈一些,是為了掩蓋自己蒼白的麵色麽?

我的目光一轉,落在她的發髻上,她妝容雖烈,然而漆黑的頭上卻沒有任何首飾,隻是佩戴著一朵素淨的白花。我微微斂眉,徐徐道:“夫人這麽早,就開始佩白花了麽,這可不是什麽吉利的征兆。”

“這花是為我自己戴的,左右不過是死路一條,我這一生,也不會有旁人為我簪花了。既然如此,臨終之前為自己紀念一番,也不枉來人世間走過一遭。”她的目光裏是風霜煙雨,夾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宋夫人的一生,又何嚐不可憐呢?她少年時期淪落煙花之地,後來被蘇裴安帶走,隻為報答她曾經為阿婉收屍。十年榮華富貴,為人做小伏低。她的一生,可有少年時代仰慕過的戀人呢?

那個男子是有如風如雲的衣袂,還是有憨厚耿直的笑容?

我的心裏湧上來一層哀憫,那並不是勝者的喜悅,而是一個女子對另一個女子的哀憐。唇亡齒寒,想必也不過如此。

“夫人還有阿寶,那個孩子聰明伶俐,可愛的很。夫人就算為了他,也不該說出這樣厭世和不吉的話。”我想了想,隻得用那個孩子安慰他。果然,提起阿寶,宋夫人麵如死灰的臉似乎有了幾許生氣。

我輕輕歎了口氣,沒有繼續再說下去。此刻整個太守府都已經被控製住了,隻有通往殿閣的台階空無一人,所有人都守在下麵,因為殿閣上已經站著十來個人,個個手中都拿著武器,大有誓死捍衛的架勢。

他們畢竟都是蘇裴安的人,蘇裴安此刻依然是太守,沒有森爵的命令,誰也不敢撕破臉皮,便隻好僵持下來。

一直到我們走來,那些人才對望了一眼,緩緩讓開了一條通道。蘇裴安還是站在原地,隻不過手上還拿著一個酒壺,神色索然,“你們來了?”

他問話的語氣,好像我們並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多年的舊友趁著月色前來拜訪似的。

森爵往上踏了一步,其中有個將領似乎有些擔憂,剛要開口,森爵已經搖了搖頭。他不敢再說什麽,隻好躬身往後退了一步。

這場景何等的熟悉,就在不久之前我還踏在這高台之上,心中惴惴不安。然而頃刻之間於是局勢已經逆轉,蘇裴安此戰已經必輸無疑。因為梁王撤手,他出身貧寒,雖然身為太守,但是畢竟少了權位的支撐和門閥貴族根深蒂固的權力。

整個魏國,不會有任何人再敢於為他說話了。我和蘇裴安,在這一刻又有著何等的同病相憐,因為我們兩個人都陷入了一個不該自己可以碰觸的漩渦裏。隻不過一個主動,一個被動,但我多麽害怕結局會是殊途同歸。

蘇裴安手中還握著酒壺,仰起脖子灌了一口,嘴角有酒漬。然而目光卻疏朗,“是王永吉麽?”

他這樣開門見山,森爵也就不在遮遮掩掩,隻是頷首說道:“看來你也已經猜到了,梁王這一次的確是不想再救你。他在黎世原本有許多人效忠,可以調遣的將領更是不勝其數。可是他卻派了王永吉來,王將軍不偏不倚,不會得罪人,卻也不會效忠誰。雖是牆頭草,卻也有用得上的時候。他現在的功用,就是表明此事梁王與此事毫無關係,你懂了麽?”

蘇裴安又喝了一口酒,他的冠冕微微搖晃,那酒壺裏香氣四溢,我竟然不知道他是貪杯的人。或許是此刻局勢無可挽回,所以才露出這樣的頹勢麽。一直到酒壺都空了,他的唇角才揚起,“我失敗,未必全是梁王抽手的緣故。百姓謀逆,處死百姓便是。梁王之所以會放手,是沒想到秦王殿下竟然親自前來。他不會和殿下正麵衝突,自然便隻有犧牲我。”

“非戰之過,而是我蘇裴安,勢不如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