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許諾

此刻日上中天,金色的日光透過一層有一層的烏雲落在我的衣袂上。崇德此刻被刀兵鐵甲所包圍,也顯出一種兵荒馬亂過後的頹涼。但不知道為何,我竟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極美。落日長河影,我雖然不曾見過大漠風光,不知道父親當日征戰沙場是什麽模樣,然而心中卻有一種直覺,想必也不過如此了吧。

我的父親一生最大的遺憾,是從來沒有一個可以繼承自己事業的兒子。三個女兒雖然紫色出眾,但女子又如何能夠上陣沙場?

我想我的父親對家族門楣之事心灰意冷,想來也不過是為了這件事吧。

他並非是重男輕女,但確實遺憾他一生征戰,卻看不見自己的兒子能夠繼承衣缽。隻是天意弄人,父親沒有戰死沙場,而是被謀逆大罪而殺戮。而身為他素來不甚重視的庶女,我的一生,竟然有機會站在城牆上,目睹一場慘烈至極的戰爭。

如果我死在這裏,父親會覺得心中的遺憾,有所緩解麽?他一生渴望而不得,唯一願望戰死疆域。我雖然客死異鄉,但能夠用這種方法死去,想必也是善始善終了。

然而或許是看見我的目光過於悲憫,帶著哀深婉轉至不可說的絕望,浩空忽然笑了起來,“怎麽忽然露出這樣的神情,連我都沒有絕望,你就已經對未來滿懷失望了麽?你放心,我既然說過要護你周全,必不讓你損傷。”

我想說其實我並非是害怕死亡,我相信森爵,他可以統攝現在的局麵。當日既然能夠設下如此大的棋局,那麽今日收手的時候,應該是滿載了榮光和勝利。我和森爵是一樣的,我們骨子裏渴望勝利,不會拱手認輸。

這樣一想,其實蘇裴安和我們也是一樣的吧。並非執著於勝,卻不能不戰而退。這樣心性,我卻是有所不及了。

然而正要說話,浩空抿了抿唇,聲音沉和而安穩,“春令……或許真的是不行了,她既然用自己的性命守護了你,那麽這一次,我也會護著你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浩空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就像是冷硬的礦石土地之中,忽然又抽出了嫩芽。他的眼眸裏忽然有幾乎快要落淚的閃爍,然而一瞬間又扭開了頭,再看向眾人的時候,一如往昔。

他是眾人的首領,如今生死未卜前途未知,他的軟弱和崩潰都隻會加劇眾人的不安。然而我隻覺得心中酸澀不堪,幾乎難以言說。

那個女子在黑暗之中對我說的那番話,我始終銘記在心,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在黑夜之中閃著光的臉,還有薄薄唇角吐出的那一句話,我都不會忘記。但是記得再深刻又如何?我不能說,現在說出來,除了徒添傷感之外,再也沒有別的用處。

底下的人**起來,似乎對內城之中毫無反應有些憤怒起來。我的唇角微微上揚,嘴角有淡淡的笑意,然而那笑容不過是停留在臉上,終究沒有進到心底,“開城門吧,從森爵下了城樓那一刻,我們就已經拱手讓出了先機。現在還故作拖延,又有何用?”

他無聲無息的歎了口氣,這一刻,我們就像是在大海之上隨波逐流。能夠依仗的不過是小小一葉扁舟,究竟是輸是贏,是生是死,不過聽天由命罷了。

城門終於緩緩洞開,我想此刻所有的人和我一樣,都是忐忑而不安的。

鐵衣甲胄的軍隊魚貫而入,森爵已經脫掉了自己身上的盔甲,隻是原本的衣衫上已經沾染了淡淡的血跡,帶著幾分風塵仆仆的意味。

他快步從城牆上來,目光灼灼,伸手便將我攬在懷裏,他的嘴角含著笑,“我終究是來接你了,不算是失約吧。”

我的心微微一動,將臉貼在他的肩膀上,默然無語。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低落,終於挑了挑眉說,“怎麽了?”他的心緒那樣敏銳,不過是刹那之間,就已經感知到了內心的惶恐與茫然。

然而我的不安,和無意門中眾人的不安……是不一樣的。我並不擔心森爵不能護住他們,也不信他會爽約離去。我擔心的,是我這一生,是否當真要將自己交托給這個男子麽?

可是這一刻,我感受到他的體溫,他緊緊將我抱在懷中的力氣,竟然再也舍不得鬆開。

分明是有淚落如雨,一點一點從眼中滑落,在他的衣襟上開出破碎的花,“我是從楚國來的孤女,這些你都是知道的。並非是我沈碧琴自輕自賤,而是……你若是個尋常侍衛或者官吏,我也不會如此惶恐不安。我並非公主,你卻是龍子。”

嫁入帝王家,對我來說的確未必是一件好事。然而我抬起下巴,卻看見森爵的嘴角有淡淡笑意,他看著我,忽然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你雖然並非是公主,但是楚國一定不會有比你更美的女子。你的美,是我平生所罕見的。並非是容貌,而是內心的倔傲和孤直。這世上除了你,還有誰能和我一起,出現在沙場之上呢?”

我終於覺得臉頰有緋紅,就像是火焰在空中燒了起來。

他用手指一點點擦去我的眼淚,“你無須擔心這些,因為碧清……你必定是獨一無二的秦王妃。”

我並不貪戀榮華富貴,當初在皇宮之中伺候,別說是王妃,就連深受皇上寵愛的兩位公主,還不一樣是戰戰兢兢,生怕自己總有一天會失寵。

在皇宮後院之中,失寵是一件比死還要難受的事。

但如果是眼前這個男子,我並沒有什麽好不開心的。我自己也胡亂抹了一把臉,終於說道:“我不稀罕做秦王妃,也不會在你麵前邀寵……如果有一天你厭棄我,便放我離開我吧。就像你說的,我一生性格孤倔不懂低頭,是因為我少年時候不受父親歡心,母親也並不是正室,我是庶女,身份卑賤。我……我從來不懂如何討人歡心,也不屑為之。你若厭棄我,不可羞辱我,隻放我離去便是。”

我從未說過這樣自憐自傷的話,然而又不肯叫人看清了,隻是胡亂擦臉,揚起脖頸,似乎隻有這樣,我便依然不是在示弱的。仿佛是無力的小獸張牙舞爪的伸出自己的獠牙,威脅著對方不要靠近。

森爵卻抬起眼來,眉宇之中有笑意。他是這樣幹淨純澈的男子,風姿叫人傾倒。我怎麽會猜不到呢,雖說世上總有寒門貴子,就像是蘇裴安一般,十年苦心經營取舍,今日一樣有翻雲覆雨的氣勢。

然而蘇裴安的目光太過陰鬱,也太多絕望沉重至不可說。

然而森爵是不一樣的,他的臉,他的目光,都是少年淩雲之誌。最重要的,還是那樣顯赫而尊貴的身份吧。

出身猶如烙印一般,那是蘇裴安一生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日後怎樣努力,也還是娶了名門貴女為妻,也一樣要依靠梁王。但森爵不一樣,他血脈尊貴,已經走得更遠。

我微微一怔,不知道為何方才還在擔心種種,現在卻已經心緒縱橫,想到此處來了。或許出身,終究也是我心中一道傷疤。雖然不說,但並非是毫不在意。

“你說這些做什麽?”森爵眼底有止不住的笑意,“真是奇怪,我一直以為你從來都不在意這些,今日竟然這樣子上自戀麽?”

我微微別過臉去,終究還是忍不住說道:“從前是從前,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你難道沒有聽過麽?”

他隻是鬆開了我,然而眸光卻堅毅,“你放心,我從來很少對人起誓,因為我深信世事無常,有時候不過是一念之間轉瞬即逝。自己說出的誓言,既然未必能夠遵守,那麽說出來的意義又在哪裏。但今日,我向你發誓,我一生都不會厭棄你,更不會折辱你。你會是秦王唯一的王妃,永遠都不會變。”

他的神色肅然,見我還是不說話,不由得皺了皺眉,“既然你不信,那麽去拿紙和筆來,我寫給你,你好好收著。日後若我真的違誓,必叫我不得……”

我伸手按一按他的手臂,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不喜歡起誓,我也並不喜歡聽別人發誓。誓言若是嘴上說說,那就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但如果你記在心底,就算不說出來,又如何?”

他隻是笑了笑,果然沒有繼續說下去,然而目光卻灼灼看著我,“你放心,你說你原本在楚國是個孤女,可是到了這裏,你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是啊,天地茫茫歲月匆匆,我不求能青蘿倚喬木,但如果是眼前一個人,我卻願意信他。願母親在天之靈能夠庇佑我,讓我的一生,不要跌宕坎坷。

我雖然心中明了,但我真希望,要靠我自己拔劍守護自身的那一天,永遠也不要到來。

然而此刻的浩空卻微微蹙眉,隻見城樓下竟然湧上來無數的士兵,我的手指也微微發緊,一時間氣氛再度劍拔弩張,許多人目光裏對森爵頓時流露出憎惡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