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劫灰

他站起身來,雖然知道自己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但是並沒有絲毫的頹勢。似乎在這一刻,依然保持著身為太守的氣度和貴氣。

他一生打拚,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犧牲了多少,才得來如今的地步。那樣的權位,此刻似乎已經融進了骨髓之中。

我倒真的有些佩服起蘇裴安了,就像是有人穿金戴銀,隻要剝奪了奢華的玉器,到時候依然空空蕩蕩,生死無存。

但是蘇裴安此生追逐人上人的生活,他便將自己活成了人上人。即便今日落敗,他仍舊是太守,氣度不輸。

森爵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身子微微前傾,原本清秀的眸光帶著幾分鋒利的薄,“形勢若節節敗退,就要逆轉形勢。本王信這個世界上的確有天意和命數,天意究竟在誰手中,天下人或許猜得出來。可是天機算盡,一時變化萬千,誰又能預料的中?”

“強求天意是愚蠢,而能順應天意,才是真正聰明人的舉動。如今無意門已經被控製,梁王非殺你不可。就算你能留住性命,無意門的百姓也還是要殺你。但我可以保你性命,甚至可以讓你此生安享富貴,度過餘年。甚至假以時日,本王願意再度啟用你!”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為其他,而是竟然能夠說出這句話,隻怕對森爵來說,已經是一個極大的讓步。

蘇裴安確實有隻治世之才,否則用這樣嚴苛的賦稅對待百姓,黎世卻並依然維持著一個穩定的繁榮。就像是天平搖搖晃晃,雖然每一次傾斜都是無辜百姓灑落的鮮血,但有了蘇裴安,這個天平好歹還是穩著的。

然而治國卻並非治人,有人肯為自己效力,還要看此人究竟能不能用。森爵會說這種話,想必也是看出了蘇裴安的野心,並不僅僅在一世榮華富貴。

但即便說出了這樣的話,蘇裴安卻隻是無謂的笑了笑,幹脆將空了的酒壺隨手拋擲在一邊,席地而坐。

他招手示意我過去,嘴角有淺淡的笑容。我和森爵對視了一眼,不知為何,我竟然提起裙袂,緩緩也坐在了他的身邊。

森爵顯然也有些不放心,也跟了過來。此刻長風呼嘯,外頭全是明晃晃的刀兵和利器,然而我們三個人此刻席地而坐,似乎真的將一切都放手一邊。

蘇裴安用手指沾著酒水在地麵上輕輕一劃,便在地上拉出一條直線。

他聲音沉沉,“梁王手中有燕雲十六州的兵力,還有黎世雖然歸我管轄,但是我任職五年以來,隻怕這黎世也是少不了梁王的眼線。他舉手邊關,對朝政的影響力便必然會喪失。但有虎符兵力在手,隻怕所謂的朝政,也影響不了他。”

“你要扳倒梁王,就一定要抓住最大的軟肋,一擊即中,斬下對方的頭顱。否則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對我用的這一套,對梁王未必有用。我身後無權無勢,就算成為了太守,也無可以依仗之人。我的嶽丈李家雖然是大族,但是逐年衰微,已經不可能為我所用了。但是梁王不同,他背後十萬大軍,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動的。”

森爵默然不語,認真的聽著,然而我心中卻微微有些不安,剛要開口說話,蘇裴安卻溫和的看了我一眼,“你們順著百濟那條線查下去,必然是不會錯的。隻是還有更多,我卻是不能說了。”

森爵微微蹙眉,“你並非對梁王忠心耿耿,既然肯為我指明方向,為何不能與我聯手?”

這不僅僅是森爵的困惑,亦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蘇裴安從來不曾向任何人效忠,那樣孤倔的男子,一心一意隻為了自己的權位著想。投奔梁王也好,投奔森爵也好,對他來說又有什麽差別呢?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目光看向蘇裴安,“大人征收賦稅,原本也是梁王的主意。自古昌黎的太守就從來沒有兩袖清風之輩,大人並不算特別突出。隻是橫征暴斂到了這個地步,也是罕見。大人聰敏,竟然也肯聽從梁王這樣的旨意?”

他似乎有幾分倦了,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眉間,“我當年還是李家的贅婿,後來李家的小姐得了急病去世了。李家原本就怨恨我,是梁王願意拉我一把,一舉將我抬到了黎世太守的位子。這樣的我,和傀儡又有什麽差別?”

他的聲音漫不經心,我卻微微一怔,隻得歎息了一聲。不錯,到底還是我自己太過稚嫩了。梁王專權,如何能夠忍受旁人違逆自己的意見?

蘇裴安要保全自己太守之位,自然就要有所忍氣吞聲。

“秦王殿下……你方才說可以保我性命,也能再度啟用我,這些話有幾分是真,殿下想必比我更清楚。”他的目光陡然間渾濁了起來,帶著幾分悵然和懷想,“事情已經鬧到這個地步,不殺我不足以平息民憤。就算秦王一意力保我,但是梁王早已經動了殺心。我知道他那麽多事,他如何能夠容下我?若我不被定罪,那麽無意門那群人,就非死不可。殿下可會為我一人,而殺盡無意門人?”

他的質疑鋒利,還帶著幾分譏誚的意味。森爵的嘴唇動了動,卻終究還是沉默了下去。我隻覺得心口一痛,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不想蘇裴安死,然而他早已經比我更加冷醒的看穿了實事的悲歡離合,從未放在心上。

森爵不會為他而殺無意門人,梁王對他又已經不再信任,其如敝履。這個曾經一言可以操縱整個黎世的男子,此刻終於變得孑然一身,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仰仗。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似乎還想往更高的地方走去。他才走了幾乎,又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沈姑娘,其實你和阿婉……真的很像。你當日對我說,阿婉已經死了,無論我如何誠心悔過,她也不會原諒我。我這幾日一直在想,成王敗寇,手握權柄。這些我都已經得到了,可是這五年來,我性情喜怒不定,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麽差別。”

他如青玉般的臉頰蔓延了一層死亡的灰,忽然嗤笑了一聲,“王圖霸業轉頭空,不勝人間一場醉。隻可惜,我明白的太遲了。”他又看了森爵一眼,目光複雜,“就連太守之位,蘇裴安都覺得無力承擔。不知道問鼎那巔峰之位,秦王殿下可會覺得辛苦?”

森爵的臉色頓時一變,霍然站起了身。

蘇裴安卻朗聲大笑起來,聲音裏帶著說不出的譏誚和嘲諷,“殿下人中龍鳳,所求盡得。如果我有殿下的尊榮,阿婉如何會離開我?天下不公,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哈哈、哈哈……我今日就看看,秦王來日是否也會與我相同!”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隨之而來的便是劇烈的咳嗽聲。隻見大口大口的血跡從他的嘴角湧出來,那些殷紅的血跡落在黑色的衣袖上,一瞬間就被吞沒殆盡了。

“阿婉……”我分明聽見他喊出那兩個字,如同一聲歎息,又像是一截香已經燒到了盡頭,被風一吹,那些白色的劫灰變飛散在天地之間。

我下意識的站起身來想要朝他靠近,然而森爵卻已經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麵容沉靜說道:“不必在過去了,那酒中有毒,他早就存了死誌。”

森爵的話音方落,我變聽見一聲重響,那是太守冠冕砸落在地發出的聲音。他寬大的黑色袍袖在風中吹起,我的眼眶一紅,終於不忍的別過頭去。那是玉山將頹的無奈,蘇裴安此生亦正亦邪。他殺過人,也救過人。有人恨他,也有人愛他。

如果不是拘泥於一意孤行非要出人頭地不可,他的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

我終於忍不住了喉頭之間的哽咽,故作鎮定的說道:“那麽……現在該怎麽辦呢?”

森爵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聽見不遠處忽然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叫聲,“老爺,老爺!”

那是孫夫人的聲音,她白衣勝雪,一路從階梯上狂奔而來。底下的人也不敢攔著她,隻好任她奔逐而來。

她緊緊將蘇裴安的屍體抱在懷裏,忽然發出了嚎啕的哭泣聲。

“我……”我的嘴唇動了動,森爵已經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蘇裴安雖然已經畏罪自盡,但我仍舊要將他的屍體懸在城門上示眾三日。黎世怨聲載道,若不如此,我不蕩平此地怨氣。”

我點了點頭,知道森爵也有自己的難處。但我默默抬起頭來,天色湛藍如碧,此刻碧空萬裏,日光粼粼,“當日在茶樓之中,蘇裴安曾經以一首秋日宴,赦免了春令的性命,也將我帶進府邸作為琴姬。我在蘇府半月有餘,他素來尊崇。至多不過是下一局棋,聽我談一曲琴。”

“善惡並非是我能夠一言以蔽之,但是為報當日的知遇之恩,我以秋日宴贈他,他既然受下了。那麽今日若能留得全屍,也是我最後能為他做的。便算作是答謝這一曲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