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煙花

內城城門高聳,似乎隻要抬起手就能觸摸到湛藍如洗的天空。此刻藍天白玉,清風徐徐,卻讓人心境悲涼哀婉至不可言說。

我似能聽見寬闊的木板搭在護城河上發出粗噶的聲音,還有士兵們的軍靴踩踏在地麵發出的聲響,又是誰在敲打著戰鼓,鼓聲低沉而轟鳴,一聲一聲都如地崩山摧。

就在我近乎快要絕望的時候,忽然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煙花,是誰在放煙花!”幾乎所有人都愣了一會兒,我有些困惑的轉過頭去,果然看見北城城門處有人在放煙花。隻是白日凜凜,雖然聲音尖利而呼嘯,但在雲端轉瞬即逝的煙火卻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寂寥意味。

煙火要在黑如濃墨的夜空之中才可以展現光華,是誰在白晝讓它的美黯然失色?

就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時候,森爵卻忽然笑了起來,眸光明亮,他忽然俯下身往城北看去,隻見烽火狼煙,竟然還有一騎人馬絕塵而來。

我們兩個原本就站在城牆最邊緣的地方,森爵忽然伸手指給我看,“你瞧,那個人你可認出來了?”

我微微眯起眼睛,高頭大馬上的人因為隔得遠,自然是看不清什麽來。隻是那人穿著都十分特別,旁人或許穿著盔甲而來,隻有他長衣在風中烈烈,是上好的雲光錦,色澤雖然黯卻並不俗氣,反而有一種介乎於頹敗的荒涼。

原本準備攻城的軍隊也一時間冷靜下來,擺出了一個對外防禦的陣型,那一騎兵馬越來越近,然而不過十來個人,就算是援軍隻怕也是飛蛾撲火無濟於事了。

然而一直等那人快要到了城外,我忽然低呼道:“是石崇麽?”

我看見了他手上碩大的紅寶石戒指,在陽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一時間竟然快要忘記此地是刀火戰場,宛如江南別院,有清秀的公子手中拿著折扇,翩翩而來。

石崇素來喜歡珠玉,手上的翡翠扳指和各色戒指都不是凡品,這一點我早已經有所領教。

尋常男子若是愛用珠寶,終究是顯得脂粉氣太重,然而石崇不同。他自身便有玉石琉璃的氣息,況且眼光獨到別具一格。那些奇珍異寶在他身上,才是說不出的相得益彰。非但不會讓人覺得反感,反而又是另一種賞心悅目。

我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是石崇吧,除了他之外,我亦再也不曾見過他那樣的男子了。”森爵在我身邊,眸光變了變,可惜我卻並未注意到。

而城牆下的男子用紫金螭龍冠束發,此刻似乎心有靈犀的抬起頭來。他的容貌清俊而雅致,石崇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比起森爵豔如桃花的狡黠,他的眼便如月下清泉,叫人心中舒暢。

他似瞧見了我,嘴角微微上揚,然而還來不及說話,那些防禦的士兵可不見得也認為在戰場上看見一位翩翩貴公子是什麽好事,已經有人無聲的拉起了弓箭,瞄準了森爵一幹人等。

“你們是什麽人?”兀宿的嗓門大,即便是站在城牆上也聽得清楚。一時間風聲寂寂,伸手還有嘈雜之聲,我抬起手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浩空蹙眉看了我們一眼,森爵也微微頷首,眾人一時間便都安靜了下去。

“怎麽,許久不見,永吉你連本官都不記得了?”石崇似乎懶得答話,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然而卻另有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在石崇身後響起。

我和森爵都沒有說話,彼此凝視著下麵的動靜,就連浩空都走了過來,“這是……怎麽回事?他們是什麽人?”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事情正在玩另一個方向發展,隻是宛若宿命輪盤的轉動,人心或許有所感知,但是誰又會知道這輪盤一旦被人推轉,究竟又要走到哪一步才會停呢?

但我的眼睛卻看得更遠,當初我們在崇德城外分別,我和森爵進入內城,而石崇卻帶著阿宇和芸兒和我們分道揚鑣。他們到底是去做了什麽,森爵並沒有告訴我,我猜想必阿宇和芸兒也是茫然無措的。

這兩個男人都有各自的盤算,然而我卻已經能夠隱隱猜測出來石崇究竟為何離去。

想起數日之前,我還在不斷追問森爵,讓他千萬不要瞞著我。但是我現在忽然明白過來,原來有些事,你若真想知道,就要靠自己的腦子去猜,而並非一味責怪他人為何瞞著自己。

石崇和森爵用計,都有一個特點,就是連綿而隱晦,不會直取黃龍。也許是因為手中的力量過於薄弱的緣故,所以才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

但無論如何,所有迂回曲折的計謀,最終的目的卻都是一樣的。是什麽讓這兩個人忽然之間結成了同盟,想必隻有蘇裴安了吧。既然要取下蘇裴安,那麽一人主攻崇德城,還有一人是為了什麽?

“百濟的奸細,石崇這一次……是為了他們而去的麽?”我喃喃道。

我想起那封信箋上所寫的東西,我的父親究竟是被誰害死的,沈家三代忠良,我不相信父親會謀逆,我也不信楚國的皇帝已經頭腦不清到了這個地步,竟然自斷手臂。

那封信對我來說震蕩極大,但是除此之外,那封信上還有一句話,隻怕更讓石崇和森爵上心。

蘇裴安有什麽權力,竟敢答應拱手讓出燕雲十二州之中的六都古城?

背後黑手,除了梁王之外,我已經不做第二人想。我依舊局限於自己的一己恩仇,但是森爵和石崇,恐怕都是放眼上天下之人。百濟將會有奸細從燕雲通過來到崇德,那麽隻要捉住了這幾個人,嚴刑拷問,或許會有結果。

森爵深深看了我一眼,他的眸光之中帶笑,方才緊皺的眉頭此刻早已經鬆開了,聽見我說那句話之後,更是頷首,“碧清,我早就說過你並非是尋常的女子。你是亂世之中讓人驚豔的姚黃魏紫,是花中最驚才絕豔的王後。但是隻有如此還遠遠不夠,我們在此地終究不能夠久留,我還要回到帝都鉑則。在那裏,還有更凶險的事等著我。我將盡我全力護你周全,但就算百密也有一疏,那唯一的疏漏……可能會要你的命。”

他的神色瞬間深沉了下去,“我不想失去你,但是我卻無法許下萬全的允諾……”他似乎有些痛苦起來,緊緊咬著牙。

我心有所感的回握住了他的手,麵色端然,“森爵,你曾經說我一意孤行的逞強,其實你又何嚐不是如此?沈碧清雖然不是什麽女中豪傑,可是我從來不曾想過依托一個男子帶給我一切。我與你,並不需要那樣的誓言。”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這句話說得真美,但人力又是何其的薄弱,命運的浪頭打下來,人身微弱如浮萍,情話連綿誰都會說,可是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做得到?

我不要他守我百歲無憂,因為我將與他並肩站在一起,不會後退,亦無需他照顧。

森爵似乎有所歉疚,然而我卻莞爾笑了起來,示意他無需為此事為我抱歉。

就在此刻,原本劍拔弩張的氣勢卻在一瞬間土崩瓦解。王永吉原本正厲兵秣馬準備進攻,然而從石崇背後閃現出來的那個人一聲嗬斥,王永吉卻從馬上一躍而下。

我從城牆下探身下望,看見的卻是一個身材臃腫的男子,此刻九月原本秋高氣爽,他卻像是在盛夏三伏天,不斷的太守擦汗,看上去白白胖胖,倒像是哪個富庶的院外老爺似的。

但是王永吉看見他卻變了臉色,一時間竟然單膝跪了下去,身後的人嚇了一跳,然而看見那胖子的時候卻微微一怔,也跟著齊刷刷跪了下去。浩空嚇了一跳,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然而沉默了一下,忽然開口道:“這個人,難道是監軍風沉?”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個奇怪的名字,既然是風,為何會沉呢?”

浩空對這些人素來沒有好感,因此冷哼了一聲,“吃的腦滿肥腸,自然再輕的風也跟著沉下去了。隻不過這個監軍,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黎世境內都由蘇裴安說了算,但軍政大權上,這位建軍也可以掣肘。”

我微微頷首,魏國和楚國對外放的將軍表麵上十分信任,卻氣勢都暗中有所防備,監軍名義上不過是監察糧草以及行軍進度,其實卻相當於皇帝安插的眼線。

一旦發生什麽異動,立刻便會向君主密奏。

正因為此事,這些監軍在軍中的地位比尋常的將領要高得多。王永吉的官位尋常,能夠調動的也隻有這一千人馬而已,身份地位,自然是遠遠不如風沉了。

那胖子抬手擦去了汗水,怒斥道:“你們還知道我是監軍,簡直混賬,竟然敢私自調動兵馬,難道是不要命了麽?”

兀宿有幾分不滿,粗著嗓子說道:“監軍大人,我們可不是私自調動駿馬,從昨天晚上開始崇德城就異動不斷,一直到傍晚我們看見了烽火狼煙,便立刻派兵趕了過來。此處已經被逆黨包圍……”兀宿忍不住冷笑了兩聲,“監軍身份高貴,還是不要踏足此地為妙,免得刀劍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