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情深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這一次,並無人揚名立萬,卻不知道要白白犧牲多少的性命。

浩空還是緊握著手中的巨劍,他的麵容逐漸冷毅起來,在退無可退的時候,人們終究會爆發出從未有過的堅決之心,更何況是浩空這樣的人。我並不擔心他會被擊潰,我擔心的……是森爵。

如鬆柏般站在城牆上的男子微微斂眉,雖然不發一語,然而我卻看得見他眸光裏複雜的情緒和凝重。即便他從府衙之中離我而去前往內城,生生死未卜的時候,我都不曾見過他眼中有這樣肅然之色。

城牆下的將領似乎是覺得厭煩了,終於冷笑了一生,“既然你們抵死不降,那就別怪本將軍手下無情。就算你們能守得住內城又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們竟然挾持太守占據城樓,分明就是謀逆!這樣的大罪,到時候九族都要誅殺殆盡,我倒要看看你們能強撐到幾時。”

說話的便是王永吉了吧,比起那兩個酒囊飯袋,他倒是很會直抒胸臆,也知道這一群人此刻最害怕的究竟是什麽。

仇恨遮蔽人的眼睛,雖然能夠讓人悍不畏死,但是在這樣緩慢等待的過程中,隻要是人,便總會生出畏懼之心。與蘇裴安的軍隊廝殺,尚且還有一條活路,可是一旦牽扯到皇權與謀逆,這樣的普通百姓又如何擔當得起。

果然,我聽見後麵傳來了說話的聲音,株連九族……但凡又妻兒血親的,聽見這樣的話怎麽會不為之動容?

終於有人忍不住顫聲道:“門主、我們……我們投降吧。”

此話一出,幾乎所有人都震驚起來。如果麵對的是蘇裴安,眾人隻怕會立刻反駁。但此刻王永吉代表的,已經不僅僅是一州勢力,而是整個魏國的意誌。皇室對叛逆之輩從來不會手下留情,我沈家在楚國何等門楣尊貴,一朝落魄,竟然妻女全都沒入罪人之籍,成年男子全部處死。

對門閥世家尚且如此不留情麵,更別說是這一群螻蟻之民。南北有隔閡,卻在維護皇帝統治的時候,有著驚人的相似與默契。

浩空回頭看了那人一眼,對方立刻低下了頭,或許是因為心中愧疚,然而此刻還是強撐著說道:“門主,要是為殺蘇裴安,我真的一點都不怕,我們的村莊因為交不起賦稅,被人一把火給燒掉了。我的妻子在逃難的路上死了,可……可我還有一個女兒,還有老母親啊。”

那樣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幾乎都快要哭出來了。我別過臉去不忍再看,心中隻覺得無比酸澀。

軍營之中擾亂軍心,按照規矩,原本是應該即刻處死的。但是這本來便不是正規的軍隊,所有人雖然聽命與浩空,是他的屬下,卻也是他的兄弟。更何況其情可憫,他如何能動手殺了他?

四周一時沉默寂寂,隻有長風呼嘯,夾雜著他的啜泣聲。我忍不住歎了口氣,城門下的軍隊或許已經不耐煩,馬蹄之聲達達像是踏在人的心上。

站在牆頭回望人寰,我忽然想,蘇裴安此刻是否正黑衣玄冠,滿麵含笑的坐在台階上飲酒呢,一飲一啄都是定數,當日棋盤山我輸給他半子,如今生死相搏,我終究還是輸了。

“投降……也沒有用的。”浩空的眸光裏滿是疲倦,嘴唇在顫抖,卻驀地吐出這樣一句話來,“叛賊就是叛賊,就算此刻開了內城,你以為他就會放過我們?到時候一樣會被誅殺。”

我分明聽見有人手中的武器掉落在地,像是窮途絕境想要奮力一搏,卻發現原來無論如何都是一條死路。那樣的哀莫大於心死,真是叫人徒呼奈何。

人有時候總是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到,卻不知……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原來智慧、武力和謀略都有用盡的時候,唯一可以仰仗的,卻是權勢麽?

蘇裴安何等心機,卻還是輸給梁王翻雲覆雨的手。浩空又是怎樣的隱忍蟄伏,還有森爵從中相助,但是三年努力功虧一簣,也是輸給了叛逆二字。

握住天下大權的人,或許會被天下反噬和誅殺。但是若沒有這樣的權力,就隻能任人魚肉和宰割。

我冷眼旁觀,心中竟然冒出這樣的一段話來。

“你害怕麽?”森爵忽然回過頭,淡然一笑。

我們兩個原本也就靠的近,此刻他對我說話,我便往前走了一步,長風吹起我滿頭的青絲,底下原本搭弓挽箭的士兵都愣住了,大概是沒想到竟然會有女子站在上麵。

我莞爾一笑,徐徐說道:“你好像很喜歡問我這句話,在蘇裴安的府邸,在進入崇德城之前,你都問我怕不怕。好像我是一件易碎的琉璃,經不得半點風雨。可是森爵,難道你忘記了麽,我原本是水月庵中被趕出宮的宮女,我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從楚國的水月庵到魏國的崇德城,一路上多少跌宕曲折,我還不害怕,畢竟都已經走過來了。”

他的臉上也露出了悵然的神色,片刻後才笑了起來,“是啊,我們原本是一起從水月庵裏來的。我有時候總是會忘記,其實你和那些如玉器花瓶般的女子是不一樣的。不過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我總是問你怕不怕,是不想你受到驚嚇,真願你一生無憂快樂,而並非無堅不摧。”

從未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等到此事平定下來,我也願意做一個無憂快樂的女子,一生順遂平安,能夠與所愛之人白頭偕老舉案齊眉。或許我會有一個孩子,又或者更多。他們活潑而健康的成長,而我隻需領受歲月的饋贈,無聲無息的老去便是。隻是……我未必能等到那一天。”

底下的大軍要是攻破內城,何止無意門數百人是死路一條,難道我和森爵可以置身事外麽?

夢想終究隻是一個夢想,或許我的屍體將在此地腐爛,此生不會再有返回南朝的時候。

這樣也好,我的父母不能合葬,我也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傷心地,就在此地長眠,反倒落得個幹淨。

底下的大軍已經蠢蠢欲動,我揚起下巴,正想說話,森爵卻已經深深看了我一眼,“能有良人白頭偕老舉案齊眉,你也有這樣小女兒的心性麽?”

我愣了愣,忍不住笑道:“不然又該如何呢,莫非你認為我應該騎馬射箭,逐鹿天下不成,我亦不過隻是尋常女子。”

森爵忽然撫掌笑了起來,“甚好、甚好,隻是不知道森爵是否有這樣的榮幸,可以做你的良人?”

他從未這樣直截了當的和我說過這樣的話,然而此刻兵臨城下生死一線,他的眉宇漆黑如一口看不見底的井,上麵卻都滿滿寫著真摯。

是從什麽時候仰慕這個男子的呢?當日在水月庵初相遇,落花時節逢君如故,還是從玄武河上跌落,他叫我快走時候的焦灼眉眼烙印在了心上?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如此的玄妙莫測,何時起,何時休,都無從揣測。

我並沒有直接回答他,隻是嘴角含著淡淡的笑,“你說過自己很喜歡在竹葉,我曾經在你的衣袖上繡過幾片葉子,那件衣服,如今不在了麽?”

他也含著笑,並不在乎我的顧左右而言他,“那件衣服我收了起來,若時常穿在身上,雖然歡喜,卻也怕它損毀了。若真是那麽喜歡,便不該拿來炫耀而使它有損,我寧可收藏妥貼,因我一生真心喜歡的東西,並不多。”

他似話中有話,我卻緩緩伸手出去,“其實日後你可以時常穿著,因為我會為你繡很多竹葉,隻是繡工算不得很好,你也不可以嫌棄。”

他一直故作鎮定的麵容終於閃過波瀾,見我袖中深處盈盈如玉的手指,便也朗聲笑了起來,將我的手靜靜握住。他的手瘦削而細長,是一雙好看的手,隻是掌心卻有薄繭,恐怕是練習武藝所留下來的記號。

“你便如我的瑰寶,我必然一生,珍而重之。”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就在我的耳邊響起都是模糊的。但我想,或許是因為我心跳的聲音過於強勁,幾乎讓我的耳朵都受損,隻能聽見撲通撲通的心跳聲,所以才會覺得外頭的聲音都模糊不可辨別吧。

即便這樣情深意濃,也架不住城牆下已經發動的猛攻。

攻城的雲梯已經準備就緒,而護城河也阻隔不了巨大的踏板疊在一起,在河麵上製造出一條長橋。

浩空昂起頭,“你們……你們都走吧,城門斷然是受不住的,我將血戰到底,到時候用我的頭顱,或許可以換你們一線生機。”

我輕輕歎了口氣,即便豪氣幹雲如浩空,終究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森爵的眼眸卻微微收攏,仿佛是翱翔天空的雄鷹收攏的羽翼俯衝而下,並不是為了休息,而是搜尋地麵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