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隱秘

“明知梁王將你看做棄子,你也要效忠他?”森爵冷笑了一聲,“我倒是小瞧了梁王,竟然有這樣收買人心的本事。”

蘇裴安長衣颯颯,往日見他,都不過是極尋常的一件長衣,半點看不出太守的氣勢。然而近日他穿著全套的朝服,英姿筆挺,卻有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決絕。

他原本是站著的,此刻竟然席地而坐,又招了招手示意我們過去。

我看見他漆黑的眼眸之下,寫滿了的疲倦,然而這樣一個麵容瘦削,隨時都會死於我們刀劍之下的男子,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勢,讓身為外人並沒有親身經曆過他種種暴虐手段的我,一時間竟然被震懾住。

似乎看見我們三人上了通天階梯,一時間太守府的人有些許的慌亂。有人回過頭來看著我們,顯然是擔心我們對蘇裴安不利。然而蘇裴安卻置若罔聞,他黑色的長衣散開,一頭猙獰的麒麟踏雲踩月,威風凜凜。

我和森爵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都緩緩走了上去,在他身邊席地而坐。蘇裴安抬起手揉一揉眉頭,微微眯起眼睛看著森爵,“你方才問我,為何還要效忠梁王?”

森爵遲疑了一下,終究又點了點頭,他轉過臉看著太守府外群情激奮的眾人,“這些人都恨毒了你,因為你讓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但我收到的消息,可不僅僅是如此。若非是你,黎世隻怕還要繼續動蕩下去。前任太守軟弱無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所以才會導致土匪橫行,恃強淩弱。你以鐵血手段鎮壓不正之分,黎世十數個縣城屬地,全都因為你的緣故,漸漸安定下來。”

“有這樣驚才絕豔的能力,卻為梁王賣命,又被棄之如敝履,就連我也覺得十分可惜。”森爵的臉頰清俊,說話的時候唇角薄而豔,然而一字一句,卻叫我觸目驚心。

我遲疑了片刻,也開口說道:“孫二臨死之前曾經和我說過,他的母親被賊人所殺,當時的衙役們不敢管這件事,任憑他母親的屍首放在大街上。是你抓住了那個殺人凶手,將他人頭懸掛在城牆示眾,一舉肅清黎世混亂動蕩之風氣。你為他報了血海深仇,他便用一生性命護你周全。隻可惜……功虧一簣。”

孫二到頭來,究竟是為了蘇裴安而死,還是因為千鈞一發之際救了我的性命而死,此時此刻,我也是說不分明了。隻是不知道怎的,我總是想起他臨死時候說的那些話,他一心維護蘇裴安,這樣的忠烈,也應該讓蘇裴安知道才對。

眼前的男子果然怔了怔,他儒雅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淡淡笑容,最後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真是荒謬、荒謬!我為黎世蕩平土匪邪佞,可是這些人卻非殺我不可。但如今,竟然領著他們來殺我的人,竟還記得我曾做過的一切。”

森爵一直無聲注視著他,此刻才嗤笑了一聲,“身為父母官,做這些原本是理所應當的。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黎世地域十分奇特,一來和楚國相鄰,二來又受燕雲十六州的轄製,許多官員上任,都是得過且過。因為那些以武犯禁的武人之中,據說還有來自燕雲十六州的士兵?”

這一句話問的突然,但蘇裴安原本狂笑的神色卻驀地僵硬在了臉上。他慢慢收斂了笑意,目光重新變得漆黑而銳利起來,“你究竟是什麽人?既然打聽得到我為官初期的事,竟然連這樣的消息都知道?”

“不過……這原本就不是什麽秘密,來黎世任職的官員,別說是太守,就連一個小小捕快都知道,那些膽敢在大街上佩戴刀兵的人,一個都惹不起。”蘇裴安譏諷的笑了起來,目光深深。

我原是一直在旁聽,此刻聽見這句話,終於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些人,是燕雲十六州的士兵麽?”我開口問道,一時間兩人卻都沉默了下去。果然……我心中頓時覺得發冷,燕雲十六州如今由梁王統轄,一來因為燕雲十六州位置十分奇特,可謂是魏國的天然屏障,而且百濟一直虎視眈眈,有燕雲十六州的精銳部隊坐鎮,自然不敢輕易來犯。

但這些原本保家衛國的士兵,此刻竟然成了手持武器的強盜土匪,難怪黎世當初混亂不堪,若是尋常草寇自然全力圍剿,但是若殺了這些士兵,梁王必定震怒。黎世與燕雲十六州互相依存,但究竟誰強誰弱,隻要不是個瞎子,恐怕都看得出來。

顧及梁王的臉麵,自然就由得這些士兵橫行無忌了。

“沈姑娘不必那麽看我。”蘇裴安又笑了起來,帶著幾分無所謂的模樣,“我出手整治那些兵士,一來是他們過於放肆,整日攪擾崇德城,導致日夜有人在太守府外喊冤。我不過是煩不勝煩,才想永絕後患罷了。”

“況且自從將那個外圍把總的人頭給砍下來之後,那些人自己也消停了不少。”

外圍把總乃是正九品的武職外官,他是太守,掌一地生死刑罰,殺一個正九品官吏雖說不是什麽大事,卻也得罪了梁王。他說的輕描淡寫,但其實無論哪一位太守都可以殺一儆百,但誰都不敢動這個手。

我越發覺得困惑起來,眼前這個男子,究竟在想什麽呢?他不畏強權敢動梁王護著的士兵,可是梁王征收賦稅,他也從來不聞不問,任憑自己手下的人肆虐。

黎世在他手上總算是休養生息,可是人們恨不得殺他而後快。

蘇裴安,是一團猶如迷霧般的男子,就算再怎麽想去看,也看不穿他漆黑的瞳孔裏究竟有怎樣不為人知的隱秘。

我忽然明白,為何森爵在見到蘇裴安的時候,反複問了兩句,究竟為何要效忠梁王?

對待梁王的態度,蘇裴安也是這樣漫不經心,可他卻一言不發,恍如鬆柏沉默不語。

我們三人都安靜了下來,有流雲清風在頭頂盤旋,吹起彼此的衣袂和頭發。蘇裴安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低下頭從階梯上看了一眼,恍惚說道:“不知道阿婉,當初從樓上跳下去的時候,她到底怕不怕……”

這句話來的突然,我卻驀地醒悟過來。在蘇裴安心中,最重要的那個執念,原來還是阿婉麽?

那是他少年時代戀慕過的女子,他們當年是怎樣的言笑晏晏,總角之交。可是他最後為了自己的前程,竟然將這個女子賣進了勾欄院。

他一生都在後悔,因為對方並沒有等來他飛黃騰達,重新迎娶自己過門的時候。那個性情剛烈的女子,在知道自己喜歡的男子離開了此地之後,便毫不猶豫的從繡樓上一躍而下。

我看著蘇裴安的麵孔,目光中陡然閃過一抹光亮,“是因為阿婉麽?我曾經聽說,蘇大人進入京都之後很受賞識,一路可謂飛黃騰達。隻是後來回到黎世,就日漸消沉起來,並且性情喜怒無常。”

“是麽?”蘇裴安歎了口氣,“我日漸喜怒無常,在蘇府裏伺候的人日子想必也不好過。隻不過……或許真是身居高位而不自知,我已經,很久無法控製自己的脾氣了。”他顫巍巍伸出手來,那是一雙瘦削的手,看得出來精心保養,從來沒有做過粗活。

“我年輕的時候家境貧寒,無父無母,隻有外祖父帶著我。每天天不亮就要出去砍柴,賣一點錢來度日。日子過得艱難無比,村子裏的人也瞧不起我。隻有阿婉不嫌棄我,我去砍柴的時候,她就坐在一邊刺繡。草長鶯飛江南風光,這些我都見過,可是……再也沒有那樣的好時候了。”蘇裴安望著自己手心複雜的紋路出神,喃喃道。

“逝者長已矣,人終歸是為活著的人在努力啊。”我的心情陡然也悲涼起來,或許是想到了自己死去的母親,“孫二因為知遇之恩而不惜以性命相報,梁王雖然棄你如敝履,但是當日提拔你做了黎世太守,這樣位高權重,你也是因為對他心存感激吧。”

森爵看了我一眼,微微蹙眉,我卻不動聲色的搖頭,蘇裴安笑了起來,“這樣便很好,就當作是朋友敘舊,有些話若能說,我便說給你們聽,不能說的,你們再問也是徒勞了。”

我的臉頰頓時燒紅起來,原來在蘇裴安麵前用這樣拙劣的心計,到底還是太稚嫩了些麽?

然而他卻並沒有動怒,口吻卻變得散漫了些,“的確是梁王將我提拔到了這樣的地位,不過若說是知遇之恩,卻也並沒有那樣嚴重。”他攤開自己的一雙手,目光複雜,“我手上從前滿是傷口和老繭,都是因為砍柴的時候受的傷,如近十年來養尊處優,那些傷口和老繭,竟然全都已經不見了。”

“我初在京都為官的時候,一直遭人嗤笑,笑我的手上滿是老繭,出身卑賤不堪。”他目光逐漸森冷,“後來嘲笑我的人,在仕途上都一片慘淡,隻有我越走越遠。其實不過是一口惡氣撐著我,至死不肯罷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