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博弈之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了我的身上,一時間原本肅殺氣氛頓時消融,人人都鴉雀無聲。

宋夫人今日似乎特意修飾過,發髻如雲,額頭還貼著牡丹花鈿,她雖然已經年過三旬,然而氣質卻十分端然。當日在我麵前跋扈張揚的女子,此刻就像是凜凜寒冬裏猶自強撐的綠蘿,已經顯露出凋零的頹敗。

牆頭上箭頭冰冷,無聲無息震懾著所有人。朝暉發出了一聲驚呼,勸阻道:“姑娘,不可去!那箭矢上都染了劇毒,此刻已經沒有東芝草能救命了。”

我卻並沒有回頭,此刻太守府上懸掛著盞盞紅燈,似乎蜿蜒要直上天際。

宋夫人忽然笑了起來,眉目中有盈盈如水,卻又暗藏譏誚的冰冷,“姑娘不敢來麽?當日和大人下棋的時候,不知道你有沒有預見這一日?”

我輕輕別過臉去,心中並非沒有愧疚,然而更多的卻是疑惑。此刻無意門已經攻到了太守府外,蘇裴安還要見我做什麽?他就求我,我也不可能,亦無能力讓他活下來。若是想要用我做人質,更是癡心妄想。

我被人群重重包圍著,有些猶豫不決。片刻後,森爵忽然抬眉看了我一眼,目光複雜:“你……”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然而我心中一動,卻已經明白他想要說什麽。

森爵並不想蘇裴安就這麽死去,如果無法說服無意門人做出玉石俱焚的事,此刻和我一起去見蘇裴安,雖然冒險,卻也是最後的退路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緩緩說道:“那麽,就勞煩夫人帶路了。”

“我與你同去。”森爵沉聲說道。

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浩空皺著眉頭,更是立刻出聲製止道:“不行,蘇裴安這擺明了鴻門宴,你們就兩個人去,萬一出了什麽事……”

森爵的唇角有薄如蟬翼的小童,他的目光看著巍峨聳立的太守府,目光裏似乎有琉璃一般的光,片刻後,他才說道:“無妨,蘇裴安此刻已經是困獸之鬥,他請碧清進去,未必是要用那樣下作的手段。”

我微微頷首表示讚同,不知道為何,看著宋夫人伶仃站在太守府門口的時候,我竟然能聯想到蘇裴安的麵孔。

我忽然間很想知道,那個青衣颯颯,麵如冠玉的男子,此刻又是一種怎樣的神情?

浩空似乎還想說什麽,然而森爵卻已經越眾而出,那宋夫人臉上有幾分遲疑,“大人隻請了沈姑娘一人,這位公子,似乎不便入內。”

她看森爵的目光裏滿是怨恨,這樣的恨,也是理所應當的。宋夫人似乎已經能夠預見自己的命運,或許便是慘死在這群人刀下。但是佛家說一切都有因果,已經種下的種子生根發芽,既然到了要結果的時候,誰都不會有辦法逆轉這一切。

她跟在蘇裴安身邊多年,享盡了榮華富貴,豈不是每一寸綾羅綢緞上,都附著了養蠶女子不甘的冤魂?

“蘇大人如果見到他,一定會高興的,至少蘇大人若是想活命,見他……比見我有用的多。”我站在螺髻低垂的女子身邊,刻意壓低了聲音,輕輕說道。

背後的人自然聽不清我在說什麽,然而宋夫人卻陡然變了臉色,她咬了咬牙,然後側過身子,“那麽,兩位就一起請吧。”

我們走入太守府,隻見四周一片冷清,隻有圍牆那兒站著一排士兵手握弓弩。

森爵忽然笑了起來,“原來蘇大人,也是唱了一出空城計。”

宋夫人笑了笑沒有說話,隻是俯下身子隨手摘下了一朵白花別在自己的發髻上。當日那樣明媚爽利的女子,此刻換了素衣白花,竟然有一種異樣的素淨和淡雅。

她走在前頭為我們帶路,目不斜視,“內城之戰的時候,府裏頭的人基本就全都調出去了。你們攻破了城門,所有人死的死傷的傷,太守府的確是在虛張聲勢,不過……你們要是硬闖,付出的代價隻怕也不小,所以你才願意進來不是麽?”

我有些對宋夫人刮目相看,原以為她不過是深閨之中隻知道爭寵的女子,將自己的夫君看做唯一,沒想到此刻剖析局勢,竟然也頭頭是道。

走在前麵的女子似乎猜出了我在想什麽,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我不過就是個普通婦人,家裏從前窮困,便將我賣到了勾欄院裏去做皮肉生意。那個時候混口飯吃也就罷了,是老爺將我從煉獄裏救了出來,跟在他身邊這麽多年,就算再蠢笨的人,也總是能學到一點皮毛。”

勾欄院……我微微一怔,腦海中陡然有靈光閃過。

然而還沒來得及問出來,宋夫人忽然回過頭來,伸手指向前方,“那裏便是太守府的正殿了,大人在前麵等著你們,妾身就不過去了。”她見我一直驚疑不定的模樣,忽然眯起了眼睛,“姑娘,聽說已經和大人去見過阿婉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太確定的說道:“宋夫人,原來和阿婉也是認得的麽?”

她深深凝望了我一眼,終於搖了搖頭,“其實你長得和阿婉並不是十分相像,你比阿婉氣質更加高貴。她是農家女,沒有念過什麽書,但是性子爽快。她被老爺賣進勾欄院的時候還和我說笑了一會兒,一直聽說老爺帶著錢離開了黎世,她就晚上從繡樓裏跳了下去。是我為她收斂屍身埋了起來,或許正是因為如此……老爺才帶我進了府吧。”

蘇裴安的確是長情之人,或許正是因為宋夫人收斂了阿婉的屍骨,他才給了她這麽多年的榮華富貴和安逸生活。

我還想再說什麽,宋夫人已經行了一禮,轉身離去了。

森爵牽著我的手,一步步往前走去。太守府比起外城蘇裴安居住的府邸,似乎變得更加巍峨和肅穆。四處都可見盤旋的龍表石柱,還有大塊的大理石鋪地,四周空無一人,宛如廢棄了的宮殿。

就在我們的身前,黑色的台階一路蜿蜒而上,最上層便是聳立的殿宇。魏國一直崇尚簡約而大氣的建築,和楚國的奢華精致不同,太守已經算是封疆大吏,主宰一地之人的生死,因此特許建造這樣的行宮。

我抬起頭,看見台階之上,穿著玄色繡麒麟紋的男子穿著朝服,麵容凜凜。

我掙脫了森爵的手,緩緩往前走去,我恍惚的看著站在台階之上的蘇裴安,心中有一刹那的酸澀。

此刻天際烏雲滾滾,八月流火,有大雁展翅南飛,發出淒厲的叫聲。我們都同時抬起頭來,看著那一行大雁轉瞬即逝。蘇裴安緩緩低下頭看著我,他的目光裏寫滿了落寞和疲倦,似乎不過是一個長途跋涉的旅人,此刻正在休憩,“許久不見,沈姑娘似乎變得有些憔悴了。”

我對他行了一禮,“大人也已經不像是從前那樣俊秀儒雅了,當日碧清和大人下棋,總是輸了一子。如今已崇德城為棋盤,卻是大人輸了。”

他朗聲大笑起來,似乎不以為意,“崇德負我,原本就在我預料之中。本官其實一直在想,我究竟會以一種怎樣的死法去見阿婉,如今被叛軍所殺,想必能夠讓阿婉解氣了吧。”

森爵的聲音有些微的嘶啞,我能夠察覺出他陡然間似乎變得有些激動起來,然而卻還是竭力壓製著,漫不經心的說道:“大人若是真的想去見阿婉姑娘,那麽無意門率眾攻城的時候,也就無需那樣抵死奮鬥拚搏了。”

“螻蟻尚且還愛惜性命,更何況是大人這樣位高權重之人呢?”他微微挑眉,緩緩說道。

那樣譏諷的意味過於濃烈,蘇裴安微微一怔,終於歎了口氣,“有你這樣的人物在,我就是不想輸,也是無可奈何了。其實崇德城內守衛原本就不算多,我雖然貴為太守,但畢竟前有燕雲十六州要鎮守疆土,而黎世與楚國接壤,楚國死了沈案,如今不敢輕舉妄動,自然用不著那麽多的兵力。在一年前,梁王其實就已經抽走了大部分崇德兵馬。”

森爵向前走進了一步,他的眼眸漆黑閃亮,有無數暗湧在裏麵翻滾,“你竟然知道?他早已經將你看做是棄子,你全都知道,卻還是肯為他賣命?”

長風鼓動我們的衣袖在風中飛揚,蘇裴安如玉山般的麵孔上閃過一抹訝異,然而取而代之的,卻是他臉頰上浮出的苦笑,“我自然知道,黎世這幾年征收賦稅一年比一年凶猛,然而民眾積怨已深,必定要有人來填平這個口子。梁王深謀遠慮,此事由我開始,自然也該由我結束。”

我原本並不太懂他們兩個究竟在說什麽,然而提到梁王兩個字的時候,我心中猶如閃電撕裂,頓時有幾分難以置信。

崇德城中這場動亂,我原本以為博弈的不過是蘇裴安和無意門,此刻看來,原來幕後還有更大的黑手,在無聲地操縱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