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翻雲覆雨手

“我一生起於微末,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淩辱才得到今日的一切。”他的聲音朗朗如風吹山頂,雲霧徘徊,卻無從分辨究竟是喜是悲。

“所以為了權勢地位,你才一直附和梁王?可是你也看見了,無意門如今攻下崇德城,梁王刻意抽調了兵力,就是知道民憤已經不可壓製,便要用你的性命來填這一場民憤。榮華富貴在你手中已經如指間流沙,你再也握不住這一切,甚至連你自己的性命,你一樣快保不住了。”森爵笑了一聲,卻已經有了幾分急切,“若你肯交代梁王的罪過,供出那封來自百濟的信箋,究竟是誰在幕後與百濟人來往,我便可以保你一命!”

蘇裴安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半晌,我看得見森爵的手指不易察覺的在顫抖,他在戰場上生死一線都沒有這樣緊張過。然而此刻蘇裴安一句話,或許能勝過百萬雄師。森爵此行目的已經分明了,隻怕是為了梁王而來。

魏國這位梁王我也有所耳聞,他原本在先帝麵前並不受寵愛,年輕的時候就調派到燕雲十六州做藩王。原本一世沒有出頭之日,可是他倒也不樂意做個富貴閑散的王爺,戎馬征戰二十年,逼得當今皇帝不得不封他做了燕雲的將軍。

燕雲十六州何等重要,便如同魏國的門戶一般,他手握生殺大權,座下諸軍又對他忠心耿耿,即便在楚國都有所傳言,這位梁王,是魏國第二位無冕的帝君。

蘇裴安卻悠然的搖了搖頭,“魏國門閥雖然不如楚國森嚴,但是寒門之中難出貴子,也是天下的鐵律。我一生卑躬屈膝,是梁王提拔我,給了我權勢,當年嘲諷過我的人,多半都不過是在什麽地方做師爺和知府,一生庸庸碌碌沒有長進。我享受過白玉為堂金作馬的富貴,也享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這一生對我來說,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森爵臉上終於有了幾分惱怒之色,“所以你寧可一死?”

“我當然不想死。”蘇裴安又失聲笑了起來,他轉頭看向我,目光含著複雜的情緒,我便知道,即便已經兵戎相見到了如此地步,他依然將我看做是阿婉。其實芸芸眾生,多半都有相像的兩個人,蘇裴安十年坐擁黎世,竟然找不到一個像是阿婉的女子。

十年後遇見一個我,也不過是眉眼之間三分像,而且……我還想要了他的命。莫非真是天理報應,循環不爽?

“沈姑娘,你還記得我在別院裏和你下的棋麽?姑娘應該知道,我雖然並無爭強好勝之心,但是我又並不想拱手讓旁人贏。我這一生,成也如此,敗也如此。”他似乎看得格外透徹,帶一點倦懶的意味,“這一局棋,其實還沒有下完呢,你們就真的以為,我非輸不可麽?”

我看著他忽然明朗起來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徐徐說道:“蘇大人大才,碧清和別人下棋,其實很少有輸的時候。我年少時候,日子也過得並不順遂人意。最無趣的時候,便是自己和自己下棋。行三想四,落一步棋,便想得到之後四步要怎麽走,即便如此,卻還是輸給了大人。”

他微微一怔,似乎有些不明白我為何要說這種話,然而黑衣高冠的蘇裴安,今日的耐心顯然也格外好,他點了點頭,“姑娘不必自謙,我也已經很久不曾贏棋贏得那麽艱難了。隻不過這個時候,姑娘如想恭維我,可就太遲了。”

他最後一句話含著笑,仿佛我們不過是閑來無事的午後閑聊,言笑晏晏,賓主盡歡。

然而我卻明白,那太遲了三個字,隻怕是暗示我如今無論再說什麽,他都不會將我看成是阿婉了。但我又何曾想要用這樣卑劣和無趣的手段來博取他心中波動,我隻是笑一笑,繼續說道:“行三想四,下棋若有這樣心智,才可以稱作是高手。其實人生何嚐不是如此,落子無悔,如果不掂量清楚,一子落,滿盤輸。”

他終於醒悟過來,眉目裏含著笑,“原來碧清是想提醒我,要為自己留一條後路麽?不過裴安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自然不僅僅是靠魯莽和武力得來的。倒是我看你們,日後要走的路,隻怕比我要艱難的多啊。事情成與敗,馬上就會見分曉了。我的路,或許很快就會走完,而你們……你們還長著呢。”

我心中隻覺得悚然,不知道他最後一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那似乎是一句祝福,卻又帶著讓人遍體生寒的森冷。

“那麽,我們就先告辭了。如果,你肯讓我們安然離去的話。”森爵站起身來,不動聲色將我護在身後,眉目灼灼。我回過頭,果然看見有一部分人已經將弓矢掉轉了方向,明晃晃的對著我們二人。

蘇裴安揮揮手,“去吧,我請你們進來,其實不過是想最後看一眼沈姑娘罷了。其實你和阿婉並不是十分相像,沈姑娘想必出身名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阿婉也是不如的。但是你們兩個的眼睛,真是像啊……就像是夜空裏最明亮的星,不能和皓月爭光,卻也不會自甘折墮。”

“況且……我留著你們二人做什麽呢,無意門不會因為你們而退兵,我手上已經沾滿了血腥,無謂再多造殺孽。”他笑了起來,十分客氣的送我們下了階梯,手在空中輕輕一揮,那些弓弩手雖然不明其意,卻也還是順從的轉了過去。

有穿著甲胄的士兵緩緩往殿階上走來,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蘇裴安,他黑色長衣和冠冕凝立不動,叫人心生敬仰之心。

我忽然明白過來,這無端的敬畏究竟是從何未來。他出身貧寒,少年時受人羞辱和折磨,一雙手斑駁滿是老繭傷口。但今時今日,他再也不是昔日的阿蒙一無所知。那樣豁出性命也要揚眉吐氣位極人臣的孤倔,仿佛是照見我內心另一道影子。

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出身卑賤,過的日子也貧苦不堪。他們或許也曾想過改變自己的命運,奮發圖強,希望有一日能夠成為人上人。但是真正能成功的,又有幾個?蘇裴安舍棄了自己年少的戀人,舍棄了他對百姓的哀憫,他吃了多少苦頭,受過多少折磨,都已經不會被任何人知道了。

我依然不寬恕蘇裴安對黎世百姓做的事,他說的沒錯,自己的手上有太多的血腥,便應該用血來償還。

然我心中驚詫,是因為我忽然想起在某個月色溫和的晚上,我坐在他的馬車上一路狂奔,像是被人挑選的貨物送進蘇裴安的府邸。那個時候我也曾心中暗暗發誓,我再也不要隨波逐流,再也不要守護不了自己。

我終於明白過來,在田園鬧市之中隱居而終老,是多麽荒謬的一件事。

父親究竟是被誰害死,誰才是真正幕後黑手,他雖然不曾對我百倍憐惜,可終究是我的父親。母親懸梁上吊,她更不能白死。我要得到足夠的能力來打聽一切,為我父母雙親報仇雪恨。更重要的,是我已經無法再抽身離去。

我與蘇裴安在這一刻心意相通,或許是我終於能明白,一個手無寸鐵,無權無勢的人,想要成為人上人究竟有多麽艱難。他今日顯赫的氣勢,是往日傷疤的勳章。但我不能和他一樣,落得今日的下場。

一直到我們走遠了,有人出現在蘇裴安身邊,目光冷冷,“大人,就真的這樣放他們走麽?”

蘇裴安的唇角上揚,然而那笑意卻並沒有抵達瞳孔,不過是一張麵具,被人強行畫出一個翹起的弧度罷了。

他慢慢說,“殺了他們又有什麽用呢,如果我勝了,他們遲早都是死。若是我輸了,也不過是多了兩個人陪葬罷了。反倒他們活著,或許能夠掣肘梁王。其實梁王叫我死,我並不恨他。我一生不知道叫多少人死過,這是報應。但是我若死了,還為他鏟除了隱患,讓他日後能夠高枕無憂……他也未必太高看我了。”

“這兩個人活著,說不定日後,真能斬下梁王的頭顱呢。”蘇裴安朗聲大笑起來,風姿灼灼,“不過我若真是輸了這局棋,你們就各自逃命去吧。主帥都已經輸了,螻蟻尚且惜命,你們便各自逃命去吧。”

一群人對視一眼,紛紛跪了下來,沉聲道:“屬下等誓死效忠大人。”

我和森爵走的極慢,一路上森爵都十分警惕,然而一直到平安離開太守府,也並沒有人暗中放箭。他這才算是鬆了口氣,轉過頭對我說,“隻怕不能將你平安帶出來。”

我隻是莞爾,並沒有說話,其實有他在,我從未擔心過自己不能全身而退。

浩空一見我們出來,立刻問道:“裏麵情況如何?”

森爵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的說道:“進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