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金絲甲

我悄然別過臉去,卻看見回來的人臉色都不甚好。既然要做出反抗,便會有犧牲。我明白這個道理,然而真正麵對的時候,卻並不能坦然麵對。

我拍了拍朝暉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後小心翼翼撕開他手上綁著的布條。那包紮簡陋而粗糙,也虧得他能夠忍住疼痛。然而就在我為他灑上藥粉治療的時候,伯鴻卻站了起來,他身手顯然比朝暉好得多,並沒有帶傷,甚至連身上都是幹淨的。

他走到我們麵前,眼神雖然陰沉,然而說話的語氣卻又是恭敬的,“沈姑娘,那些城門守衛已經被我們殺了,崇德城的百姓也多向我們靠攏,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不如……我們去支援內城如何?”

內外兩城之隔,此刻猶如銀河阻絕牛郎織女,內城現在究竟是死是傷,竟然沒有半點消息透露出來。我為朝暉上藥的手輕輕一抖,一時間有幾分遲疑。

伯鴻似乎看出我眼中閃爍的光,低下頭緩緩說道:“蘇裴安並不知道我們已經攔截下了那些城門的士兵,如果……”

我微微皺眉,打斷了他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隻不過……”

“沈姑娘,門主臨走之前曾經說過,要屬下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姑娘的安危。”鳴烈聽見了我們的對話,手中持劍緩緩走了過來,皺眉道,“此刻截斷了蘇裴安的後路,我們已經算是立下了大功。姑娘不諳武功,這些百姓多半也隻是一時之勇,暗中攔截殺人或許可以一搏,但內城廝殺何等慘烈,帶他們去,豈不是送死麽?”

鳴烈粗中有細,這番話說得沒錯。無論我多麽想在森爵的身邊,多麽想和他一起並肩作戰。然而我終究不能讓這些人一起去送死,他們不像無意門其餘的門人,三年蟄伏並非是浪費,這些平頭百姓不過是一時的激憤。就連殺死十幾個看守城門的士兵,也已經讓他們折損不少。

內城守衛是崇德城所有的精英,蘇裴安早已察覺出崇德城內風雨欲來的氣息,將精兵強將全都調遣回了內城。

敵我實力相差如此之懸殊,就算是有心殺賊,隻怕也已無力回天。

然而伯鴻卻笑了一聲,“鳴烈大哥說這樣的話,未免就太小瞧我們了。戰場裏除了主隊人馬廝殺之外,總也得有個奇兵吧?我伯鴻雖然是個賤民,不懂兵法,但說書先生的話本子卻聽過不少。就算隻能從旁騷擾,對戰局也是有所幫助的。”

他身後的人紛紛站了起來,單膝跪地在我麵前道:“沈姑娘,我們既然已經殺了官兵,日後就再也難以抽身了。若是殺了蘇裴安,還能天涯逃命去。若是無意門輸了,我們就隻能死在這兒。”

那人臉上滿是鮮血,看我的目光竟是無限悲涼。我微微一怔,忽然想起了在崇德城外的那個小小村莊,所有的男女老少,也是用同樣的目光看我。

那是走投無路到了絕境的困獸,明知道必死無疑,便紛紛掉轉了頭顱,齜牙咧嘴麵對獵人的目光。

伯鴻低著頭沒有說話,就連鳴烈一時間也愣住了,他握劍的手都在顫抖,強忍住內心的激動昂揚。鳴烈和這些走投無路的百姓們不一樣,他原本便是無意門中之人,浩空既然將他安排在我身邊,想必他平日也深受浩空信任。

對他而言,此刻在內城中廝殺的,才是他真正的戰友和兄弟。鳴烈並非貪生怕死之人,正是因為如此,他心中的煎熬,隻怕比在場的任何一人都更盛吧。

我此刻正在為朝暉包紮傷口,最後將手臂上的傷再用幹淨的白布束好,我這才笑了笑,“這件事,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

朝暉痛得直皺眉,然而見我低聲詢問,嘴角便揚起了一抹淡淡笑意,“沈姑娘心裏已經有了謀斷,何必來問我呢?”

“謀端?”我嗤笑了一聲,嘴角浮起了淡淡譏誚的笑意,自嘲道:“我這樣的人,能夠有什麽謀斷。從前我也以為自己有一番小聰明,然而今天才知道,小聰明是沒什麽用的。那隻不過是用在無傷大雅之處的調劑,而這一局棋……實在讓我覺得心力交瘁。”

為何心中會忽然湧起這樣的感傷和悲涼,就連我自己都有幾分訝異。是因為自己的調兵遣將,卻死了那些無辜的百姓麽?如果我不曾下過那樣攔截的命令,他們自然便不會死。我的倉促決定可以掌控別人的生死,然而我卻無能為力為他們的生死負責。

如果我此刻決定要去內城,那麽這些此刻活生生站在我麵前的人,又有幾個還能活下來呢?

我的手指在衣袖下顫抖,然而朝暉卻輕聲道:“沈姑娘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了,何必在這個時候妄自菲薄。”

他用手摸著自己的傷口,幸虧不是傷在同一個地方,傷口崩裂開來,用藥粉也勉強可以止血。然而即便如此,終究還是痛徹入骨吧。他的手按在傷口上,慢慢說道:“姑娘其實心裏也明白,這傷口就算不去碰,也一樣隱隱作痛。這一群人殺了士兵,正是士氣高漲,卻也沒有回頭路的時候。”

“若對內城一戰有益處,其實對誰都是好事。就算真的舍身成仁,也好過日後蘇裴安贏了,緩過神來,我們今天在場的人,隻怕一個個隻會生不如死。”

他原本是坐在我身邊,現在也站了起來,目光沉沉,“死傷是在所難免之事,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從朝暉混進無意門的時候,就未曾想過這條命能全身而退了。”

所有人都齊刷刷看著我,就連鳴烈的目光都有所動容。而我的臉卻像是被焰火灼燒,滾燙的都不像是我自己的了。我沉吟了良久,才站了起來,“諸位都已經這樣舍身取義,那麽碧清自然沒有退縮的道理。內城一戰已經持續了兩個時辰,現在就算未分勝負,局勢想必也已經分明了。”

“我們今日齊聚此地,便不問生死,但求無愧初心!”

所有人漆黑的瞳孔深處,此刻都像是燃燒了一支火把。

說出這番話後,我隻覺得自己渾身所有的力氣都在這一刹那鬆懈了。然而人人整裝待發,我自然不能在這個時候露怯。

我從石崇的倉庫裏帶來的武器多半都已經被浩空和森爵帶走,不過我們人手本來也就不多,剩下的還夠分配。隻有鳴烈趁著眾人不備,將我帶到三樓,從一個抽屜裏翻出一件絲甲來。

我隱隱有些詫異,沈家當年何等滔天富貴,又因為父親乃是振武將軍。在神兵利器上我也算是見識過不少,這絲甲看似輕薄無物,然而卻是冰蠶吐絲再混合金線織造而成。雖然輕薄,然而質地綿密,刀槍不入,算得上是上好的寶物。

無意門三年蟄伏,籌集來兵器就已經算是不錯了,又哪裏會有這樣珍貴的鎧甲?

鳴烈此刻也顧不得這麽多,將手中的絲甲抖開披在我的身上,“這是森爵大哥臨走之前留下的,這件絲甲藏在那些兵器之中,姑娘或許沒有注意到,但是森爵大哥說,此物不同尋常,隻怕是那個人留下來自備的。這樣珍貴的東西,留給姑娘是最合適的。”

我越發覺得難以理解,“此物珍貴,我也有所知。隻是我不明白,如果是留給我的,為何森爵臨走的時候沒有告訴我,你又為何到現在才說?”

鳴烈撓了撓頭,“這……我也不知道。森爵大哥給我的時候囑咐過,不到萬不得已,不必拿出來。”

不到萬不得已,不必拿出來?我講這番話仔細琢磨了一遍,心中霍然明白過來。森爵不會告訴我他留下了這樣一件絲甲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我自然是不肯接受的。他要去內城與蘇裴安正麵交鋒,我卻在此地安然避日,如何用得著這樣好的東西?而不到萬不得已,若不是我非要去內城,這件絲甲就毫無用處,隻會永遠收留此地。

若我早知有此物,想必會更加決意非去不可。

他不願意左右我的想法,所以隻是叫鳴烈收藏此物,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聲張。

“姑娘還是將此物穿上吧,我去下麵等候,等姑娘一醒來,我們就即刻去內城。那裏有一條羊腸小徑,鳴烈知道怎麽走,又可以避開前麵的激戰之地。”他開口催促道,轉身便欲離開。

我卻微微笑了起來,挑眉道:“內外兩城交戰,這一路以來你都和我在一起,又怎麽可能會知道他們在何處布局,何處設下埋伏,又在何處刀兵相見?這些路徑,是森爵告訴你的,對不對?”

鳴烈苦笑了一聲,終於道:“沈姑娘真是冰雪聰明,鳴烈一個大老粗,不管說什麽都被姑娘給識破了。這的確是森爵大哥說的,他說姑娘或許並不會聽從他們的勸告,但也並不是盲目送死之人。若是姑娘決定前去內城,我就將這些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