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歸來

我無聲無息的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同去同歸,生死並肩那句話,似乎……森爵在和無意門人準備討伐蘇裴安的前夜,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我唇角隱隱露出一點笑意,如果叫他聽見了,會不會覺得我還是太孩子氣,像是個鸚鵡學舌的孩童?然而即便隻是孩童,也不能再將那些不安表露人前了。

我手無縛雞之力,就算去了也是徒勞,這四人各有謀略堅忍,恰好足當大用。我看著他們點齊了武器和人馬,每個人帶了五個人去,多半都是挑選精壯的男子。隻有書姬選擇了婦人,她們多用匕首和短刀,書姬正在告誡他們,殺人便猶如殺魚斬雞一般,無需害怕。更何況殺的還是那些作惡多端,害我們夫君子女之人。

女子生性柔弱,不惹是非。但即便如此,一旦牽涉到自己深愛之人與子女,任何一個妻子或母親都不會逃避,我對書姬很放心,倒是伯鴻麵色陰沉,他下巴上,那一條刀疤也越發顯得可怖嚇人。

“諸位,我在這裏等著你們凱旋而歸。”見眾人都已經裝備整齊,我這才緩緩說道。

“是。”所有人異口同聲看著我,目光灼灼。然而我心中卻覺得心有戚戚焉,這一去,到底能有幾人活著回來?然而統帥全局,誰又能夠不做出任何的犧牲。

我注視著這些年輕而滾燙的性命與熱血,心中陡然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豪情壯誌。

一直等他們魚貫而出之後,我這才緩緩鬆了一口氣。原本還算擁擠的大廳一時間再次空了下來,我幫助大夫研磨草藥,將東芝草的石臼搗碎了,汁液敷在傷口上。那位大夫說自己有秘方,便忙著去熬藥。

一時間四周都靜了下來,周圍風聲颯颯,仿佛此刻我們不過是在一片孤零零的島嶼上,而周圍海浪洶湧,竟有說不出的空曠與寂寥。

一直等所有傷員都包紮好了傷口之後,我這才放下心來。此刻黎明破曉,天色將明未明,但濃如墨色的黑暗早已經徹底退去,露出魚肚白的蒙昧來。

此刻我唯一能做的,便隻有等了。

蝶兒和我站在一塊兒,她不過才十三歲,一張臉卻瘦削,眉目裏亦有大人的英氣勃勃,和她的哥哥很像。

她再也沒有問過自己的哥哥什麽時候會回來,似乎已經默許了他漂泊的命運。我們兩個年紀迥異,然而此刻的心情想必是一樣的吧。

崇德大亂,就連更夫報時的聲音都不見了。不過若我猜的沒錯,此刻想必已經是卯時了。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為何他們還沒有回來?

就在此刻,長街盡頭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我霍然站起身來,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弓弩,對準了長街。

看著我的動作,所有人都緊張起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能夠順利完成任務,將駐守城門的那些士兵全都殺掉。或者是從來沒有和人動過手的這群尋常百姓,因為不敵精銳而死於他人之手。

如果他們勝了,自然是再好不過。可若是他們輸了,我便要為自己所出的計策失敗而承擔起應有的代價。那代價,便隻有我的性命。

然而當我看見第一個人出現的時候,我終於笑了起來,那是伯鴻!他身後的人許多身上都帶著血,有一些連麵孔上都有刀疤和傷口,看上去十分駭人,然而他們勝了!

伯鴻跪倒在我麵前,他的手中有士兵鋒利的武器,上麵還刻著紫荊花的紋樣。他將那些帶血的長劍放在我的腳邊,“隻是伯鴻無能,夜旋街一共有二十個士兵,我們已經將他們全部都殺了,隻是……我這邊也折損了三人。”

我往後看去,果然,和他同去的一共有十五人,如今回來的卻隻剩下十二個個。我輕輕歎了一口氣,伸手將他扶了起來,“能夠完成任務,就已經是有功在身了,又何必說抱歉。那死去的兩個人,他們的屍骨呢?”

伯鴻眼中一動,“那兩位兄弟,我們將他們放置在一戶人家裏,請他們將這二人好好安葬。”

我點了點頭,逝者長已矣,但活著的人,畢竟也還是要繼續活下去。然而看著腳下滿是鮮血的利劍,我的嘴角還是帶出了一抹微笑。

夜旋之街已經破了,還剩下另外三條街道,不知道會否傳來同樣勝利的消息?

我讓伯鴻帶著手下的人好好歇息,他們從來不曾殺過人,都不過是尋常的百姓罷了。而駐守城門多為精銳部隊,在這樣惡劣環境之下猶能平安歸來,這些人,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依然站在外頭等待,我有預感,從伯鴻開始,他們將會一個個的回來。這種?預感如此激烈,讓我不願意錯過迎接這群凱旋歸來的英雄。

果然,街邊的腳步聲次第響起,書姬、鳴烈紛紛歸來。他們手中損兵折將的更多,但那些士兵,卻也全都死在了他們手中。書姬的臉上滿是疲憊,就連素來剛猛勇武的鳴烈也有幾分黯然。

一起前去的同伴眼睜睜死在自己麵前,自然不會是一件讓人身心愉悅的事。我想起臨走之前次第看過去的麵孔,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張臉,將永遠的在泥土之中枯萎沉睡。

然而看見我的時候,他們的眼睛都同時亮了起來,書姬和鳴烈分別從身後之人的手中接過利劍,上麵沾滿了鮮血。其中有一把劍鋒竟然有一個缺口,我的目光落在那把劍上,忍不住蹙眉。

他們顯然是暗中商量過,將這些劍帶回來,作為他們誓死拚殺過的證明。

鳴烈不無悲慟的說道:“這把劍,是從一個兄弟的胸口拔出來的。他被人從前麵刺了一劍,沒想到自己死死抱住了那個士兵,對方抽不出劍,便被我給殺了。這一劍想必是在刺在他肋骨上,所以連劍鋒都磕開了一個缺口。”

我緊緊咬著牙,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半晌,才緩緩說道:“他們……都是烈士。如果這一次我們贏了,便將這些劍供奉著吧。雖然都是敵人用過的兵器,然而上麵附著的,卻是真正勇者的鮮血。”

“是。”鳴烈應了一聲,書姬的眼眶泛紅,早已經說不出話來。她身後的女子攙扶了她一把,這些原本應當在閨閣之中養花弄草的女子,此刻卻活像是修羅裏來的煉獄羅刹。

這群人在生死並肩裏的勇氣,是我這樣的人,永遠也無法明白的吧。我忽然想起了森爵和石崇,是否在某一個時刻,他們也曾經湧起過這樣的落寞?不過森爵想必是不會了,他奮不顧身的舉動,早已經贏得了無意門人的敬服。

而最後的朝暉,此刻也慢慢向我走來。其實我最擔心的便是他,其餘三人好歹都有武藝在身。唯有朝暉,不過是個尋常賣貨郎君,體質也並不算分外健壯。但我深信朝暉的聰明,卻是其餘三人都遠不能及。

但所謂的聰明,真的能在如此殘酷的殺局裏帶來生之機會麽?這一點,就連我自己也不敢確認,不過幸好,他此刻走的雖然慢,但終極還是活著回來了。

朝暉的手臂原本就有傷,此刻傷口已經崩裂開來,潦草的撕下衣服的袍袖包住傷口,就像是孩童折斷了玩偶的手臂,簡陋的觸目驚心。我依稀還能看見鮮血一點點浸潤開來,他卻渾然不在意,眉目堅韌。

這一場以弱敵強,幾乎是以自己性命為賭注的廝殺,他們四個人能夠活下來,隻怕經曆了太多我不能想象的事。短短的一個時辰而已,就連朝暉都已經不複從前的灑脫和樂觀,眼睛像是蒙住了一層塵埃。

“千德街的那些士兵在驅使百姓的時候,我們喬裝在百姓家裏,趁著他們不備,將他們一個個殺死了。”他的聲音很輕,在他身後,也有人捧著二十來把利劍。他們都是沉默的,然而那種沉默,卻別有一種驕傲和高貴。

成長便是如此殘忍的事,並不需要日積月累的磨練,往往從深愛之人的離去,家庭的崩潰,或者殺了第一個人開始……此刻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就已經是天差地別般的存在。

“他們人呢?”那三人早已經進去休息了,朝暉問我道。我親自帶著他室內走去,緩緩說道:“他們正在裏麵休息,你受了這樣重的傷,難道都不會覺得痛麽?我為你將傷口再包紮一遍,否則傷口若是化膿感染,你這條手臂也就廢了。”

他這才笑了起來,試圖抬起手晃蕩兩下,然而傷口太深,他才略略動了動,就已經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卻還是固執的說:“沒什麽要緊的,我還撐得住。”

“真是胡鬧。”我瞪了他一眼,看見傷口的血又流了更多,“你當真不要這條手臂了不成?”

“當然不是。”他的眸子漸漸暗淡,“是一個不認識的孩子,他年紀比我還小,可是擋在了我麵前,如果不是他,我這條手臂,隻怕早已經被斬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