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飛鴿

“我……”對方的嘴唇在顫抖,我的目光卻一寸寸變得冰冷,“將東芝草交出來,否則不必等到日後蘇裴安來問責你,我現在便殺了你。”

“在後院,東芝草……全都在後院。”即便是凜凜初秋,他的額頭上都滾落出豆大的汗水來。我並非刻意要威嚇他,隻是那一刻的殺伐決斷,就像是一種本能一般,讓我已經無法溫和的勸誡。朝暉眼睛一亮,立刻道:“我認得東芝草的,我去取藥。”

我怕那人在暗中搗鬼,所以便和鳴烈監視著他。沒想到那中年男子卻苦笑了一聲,喃喃道:“姑娘說的沒錯,我們故意隱瞞了東芝草可以解毒之事,其實是希望你們好好活下來的。至於不肯出借東芝草,也確實是……惜命的緣故。萬一你們敗了,蘇裴安必然不會放過我們。就算你們贏了,朝廷查出來,我們也是勾結叛軍。”

我默默咬了咬牙,不想再聽他說下去。螻蟻尚且惜命,求生乃是人之本能,然而為了這樣的人廝殺拚搏,無意門中眾人的犧牲,是值得的麽?

朝暉很快就從藥房出來,東芝草名貴,因此就連保安堂內儲存的貨量也不算多。用個包裹包著,看上去裏頭倒像是卷了幾件衣服在裏頭。

我隱隱有些吃驚,然而那掌櫃卻點了點頭,“東芝草都在這兒了,若是你們的大夫懂解毒之法,自然知道怎麽熬製。這些藥,也足夠用了。”

我瞪他一眼,“你若敢騙我,我必然回來取你性命。”

他用手帕擦拭著額頭的汗水,“誰敢欺騙姑娘呢,方才那番話可是說的我麵紅耳赤。我雖然隻是個賣藥的,但是總還有幾分羞恥心。”

我見他神情真摯不像在說謊,也便不願再追究下去。

鳴烈走在我後頭仗劍護送,看掌櫃的眼光裏始終帶著幾分鄙夷。他們在外頭殺敵推翻殘虐的官吏,而卻有這樣的百姓隻知道坐享其成,甚至連草藥都不肯借送,他心中自然是惱怒。

“你們……自己保重。”一直到出了保安堂的門外,那個男人忽然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我們都是螻蟻之名,為了妻女不得不卑躬屈膝的活著,但是諸位仁人義士的恩德,我們一直銘記在心。”

這番話叫人心中一震,就連鳴烈都有些訥訥起來,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然而那人已經關上了大門,吹熄了燭火。

我們一路走來,每個人都沉默著一張臉。

雖然此行順利得到了東芝草,但是我心中鬱結,竟然比來的時候還要沉悶。眼看就快要走到府衙據守之地,我忽然開口說道:“鳴烈,你方才聽見他說的那些話……現在想來,這樣拚搏奮戰,當真值得麽?”

他原本是個粗魯直爽的漢子,一聽見我問他,磕磕絆絆想要回答,然而還是搖了搖頭,“對鳴烈來說,沒有什麽不值得的。我原本是個鐵匠,隻是蘇裴安那個狗官後來不允許匠人再私下鑄造兵器,然而官府需要的東西又寥寥,原本就貧困的家就更加艱難了。我妻子得了病,知道家裏沒錢請大夫,就一直瞞著我,後來發現的時候,大夫已經說回天乏術了。”

“其實參加無意門的人,有些是被蘇裴安害死了親人,有些是被他屠村之後活著的人,他們心裏的恨比我還要深。但是如果不是他害怕鐵匠私下鑄造兵器給反對他的人,我勤快一些多多幹活,我的妻子……說不定還有活命的機會。”

我從未見過鳴烈這樣激動的模樣,不,毋寧說是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散發著猙獰的殺意。他一定摯愛他的妻子,若不是生活在黎世,或許他們很可能白頭到老,一輩子都普普通通,而不是走上叛亂這樣大逆不道之路。

“所以無論那些百姓是否貪生怕死,愚昧不堪,你也還是要向參加無意門,還是想找蘇裴安報仇,對不對?”我似有所悟,微微頷首。

他重重點頭,“是門主教導我們武藝,給我們安身立命之地。我們是為了自己的仇恨在廝殺,而不僅僅是為了黎世的百姓。鳴烈是個粗人,隻知小義,不懂什麽是為了蒼生。”

我的嘴角露出淡淡一縷笑意,這樣就已經很好了。人能為自己心愛的人拔劍,天下的大義,和自己的小欲是一樣的,又有什麽不可呢。

朝暉一直沒有說話,隻是默不作聲的走在我們身邊。我卻別有用心的看了他一眼,這個對著酷吏而仗義執言的男子,心中才是有著真正的義薄雲天吧。

即便他身材瘦弱,然而那樣的氣度和覺悟,就連我和森爵都不禁為之擊節而讚。

這樣的人,注定不該埋沒山野之中。

正想著,我們已經走到了那三層茶樓之中,我才準備進門,鳴烈的神情陡然一變,抽出利劍擋在了我身前。我微微一怔,這才發現原本還算空蕩的大廳內此刻竟然有幾分擁擠起來。

這裏原本留下來的隻有老弱婦孺,還有受了傷無法行動的人。此刻竟然不知道從何處湧來一群陌生的男人,還有幾個婦人夾雜其中。難怪鳴烈覺得不妥,然而我環顧四周,卻微微笑了起來,“原來是這位大姐。”

這一群來曆不明的陌生人之中,有一個我是認得的。那個高大壯碩的婦人嘴角帶笑,向我點頭道:“我原本想著說不定能在這裏見到姑娘,你們果然是平安逃出來了。”

鳴烈還是有幾分警惕,蘇裴安掌權的時候,最喜歡在民間安插奸細。這種人尋常和百姓沒有差別,有一些甚至原本就是從百姓裏挑選出來的。四處嚴密監視著異動,向蘇裴安報告崇德城的點滴。

無意門之所以會暴露行蹤,也是因為有這樣一批人從中搗鬼。隻不過浩空有這樣的決斷,竟然化整為零,用同樣的方法將無意門的門人解散,以茶樓為聯絡點來互通消息。

這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招數,自然叫蘇裴安無可奈何。更重要的是,貓捉老鼠有時候並非是為了食欲,而是為了戲耍。

也許在黎世為非作歹太久,有一個可以和自己抗衡的對象,對蘇裴安來說也是件有趣的事。所以無意門才能在監控嚴密的崇德城中發展起來,但在這樣的城市裏,誰都有可能是細作,也勿怪鳴烈會警惕。

“多虧大姐的幫忙,我們一群人才能躲過官吏的追蹤,隻不過……”我看了他們一眼,微微含笑,“天色都這樣暗了,各位還不歇息麽?”

森爵和浩空都不在,這裏一群老弱病殘,竟然隻得我出來主持大局。我心中也有些微的緊張,這群人若是真的心存歹意,對方人數眾多,恐怕我們討不了好處去。

“我們都是來投奔無意門的。”沉默了良久,忽然有人開口說出這麽一句話來。頓時群情激奮起來,人人都爭先恐後的說話,我便一個字都聽不清楚,但是隱約還是能聽出來,這些人似乎都是崇德城的尋常百姓,有一些還是黎世淪落的乞丐。

縱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身份,但是他們此刻前來的目的卻是一樣的,便是為了討伐蘇裴安。

我和鳴烈對視了一眼,彼此心中都覺得有幾分荒謬。就在半盞差之間,我們還在討論這裏的百姓為了自己的性命,隻求苟且偷生。然而此刻出現在這裏的每一個人,卻都熱血激昂。

我抬起了手,示意這群人先安靜下來,那個健碩的大姐越眾而出,對我說道:“姑娘,我們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雖然都不會武功,手腳也笨拙,但是能夠幫上忙的,我們在所不惜。”

我一時間倒是有些慌了,片刻後才輕輕歎息了一聲,“大姐,你曾經救過我的性命,照理說我本來不該拒絕你。可是……你可知道你們到這兒來,便和謀反沒什麽差別了,如果現在回去,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朗聲笑了起來,解釋道:“你這就是瞧不起我們了,一開始我們的確是怕死,可是你知不知道,蘇裴安方才下令,他要組織百姓一起對抗無意門的門人,凡有不從者,全都要殺死。”

此刻有寒風呼嘯而來,是嗬……已經是八月了,秋風乍起,葉落知秋,現在原來已經到了秋天。

我的手指竟然忍不住顫抖了一下,“蘇裴安,從內城調出了兵馬?”

那婦人搖搖頭,“這崇德城裏的人,今晚又有哪個睡著了。我們一直都聽著動靜呢,衙門這邊被你們給攻破了,我們都是知道的。內城現在怎麽樣,就不是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能曉得的了。但是蘇裴安那個狗官恐怕也調不出人來,但是……他有鴿子啊!”

我一直凝神聽她說話,一直聽見鴿子這兩個字,心中頓時驚訝起來。我曾經去過蘇裴安的書房,那裏……有鴿房!

我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那些鴿子,是傳給什麽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