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東芝草

“隻有我們三個人,不要驚動旁人,勢必要讓保安堂將東芝草全都拿出來。”我的聲音沉穩,然而卻含著幾分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凜冽。兩人怔怔看了我一會兒,這才說道,“是。”

不願意驚動旁人,是不想讓這些人知道若無解藥,自己的肢體便要被生生截斷。那樣的恐慌和驚懼,實在沒有益處。然而將話說的這樣決絕,我自己其實並沒有半點把握,可以將東芝草帶回來。隻不過心中卻湧出一股狠意來,這世上很多事情,並不是有了萬全的把握我們才去做,而是即便毫無希望,卻也非做不可。

現在的我,已經不再畏懼這未知的恐懼。

此刻的崇德城就像是兵荒馬亂時期已經頹敗的舊城,誰也無法想象他當日的繁榮是如何的喧嘩鼎沸。家家戶戶都緊閉著門窗,油燈更是早已經熄滅了,就連平日巡查宵禁的衙役也早已經不知所蹤,隻有我們空空的腳步聲在青石板上發出回響。

保安堂位於崇德城的東麵,離我們所在的府衙周邊其實不算遠,隻不過和尋常的商鋪沒有什麽不同,早早就已經關上大門了。

我們彼此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凝重之色。我定了定神,上去敲門道:“有沒有人在?我的弟弟得了重病,還請大夫趕快開門來瞧一瞧!”

裏頭無人應聲,我也不管,隻是重重的砸門。那聲音在夜晚聽來分來嘈雜,果然沒過多久,就看見保安堂裏亮起了燈燭,有人應聲道:“來了來了,再敲門都要給你砸壞了。”

對方的語氣裏滿是不耐煩,隱隱聽見腳步聲拖遝而來。

我嘴角喊了一縷笑意,示意鳴烈和朝暉站在我身後。我自己也往後退了一步,沒多久便有人將大門後的門閂取下來,推開門是一盞點亮的燈籠,那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一臉睡意惺忪。

“睡得了病,趕緊抬進來,不過話說在前頭,我們這兒的大夫都是杏林聖手,三兩銀子的診斷費,一文錢都不能少。”對方大大咧咧的說道,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目光裏終於露出一點狐疑來,“不是說你弟弟病了麽,人呢?”

“人在這裏,你難道沒有瞧見麽?”我微微笑了起來,那人仔細看了看,長街空空蕩蕩,他自然是看不見站在我身後的鳴烈和朝暉,一時間臉上就有了幾分怯意,他看了我一眼,終於惱羞成怒起來,“真是個瘋婆子,沒人看病在外頭瞎吵什麽,也不怕被人抓去了麽!”

他口中說著汙言穢語,然而我卻隻是含著笑,對方被我看得毛骨悚然,或許是因為中元節的緣故,他終於怕起來,連忙就想要將門關上,而我往後退了一步,寒光凜冽,一把長劍抵在了那人的心口上。

對方嚇了一跳,張開嘴剛想要大喊,我已經沉下了臉,“你如果不想死,最好不要說話。”

鳴烈的長劍又往前遞了一寸,對方整張臉都快要扭曲起來,牙齒在打顫,“不敢……不敢。”

我越發覺得現在的自己像是個惡棍,但是有時候,也不得不做一個惡棍。鳴烈示意對方往裏退,我們自然便跟了進去。朝暉十分謹慎的合上了門,這才從那人手裏搶過燈籠,依次點亮了室內的燈燭。

“你們……你們要做什麽,我們這裏就是個藥鋪,沒有多少銀子的。”那人幾乎快要哭出來,真是個守財奴,到了這樣時候都不忘惦記自己的銀兩。

我終於掌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或許原本在夜色中不曾看清我的臉,此刻見我發笑,一時間竟有些怔住了。我示意鳴烈將劍收回去,我們並非是來打家劫舍的盜匪,若強用兵器,那麽和蘇裴安又有什麽差別。

“我們是無意門的人,你放心,我們並沒有想要你的銀子,也不會傷人性命,隻是……想向你借一樣東西。”我緩緩說道。

他臉色並沒有緩和,依舊戰戰兢兢,“無意門的人?就是那群叛黨……我知道了,你們是不是想要東芝草!”他恍然大悟,我的神色卻陡然一變,“你怎麽會知道?”

他幾乎快要哭出來,一臉無奈的看著我,“蘇大人在我們這兒拿走了許多草藥,我們的大夫看出來恐怕是拿去熬製毒藥的,要解那種毒,隻能用東芝草。”

我忍不住皺眉,急切追問道:“這件事,你們可有告訴蘇裴安?”

對方遲疑了一下,見鳴烈正凶神惡煞看著他,這才連忙求饒道:“沒有,我們不過是個開藥鋪的,他要了那些藥材做什麽和我們也沒有關係。若是說出去,反倒會引來殺身之禍。”

生意人謹小慎微,自然不會無緣無故為自己惹來麻煩。我長舒了一口氣,若是蘇裴安早隻東芝草可以解毒,那麽必然會做出相應的防範措施。既然他不知道,那麽那些受了傷的人,至少還有可以挽救的機會。

“那麽,我們為何而來,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吧?”我挑眉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說道。

對方哭喪著一張臉,幾乎快要落下淚來,“各位好漢,女俠,你們就可憐可憐我吧。這家藥店是我們三代的心血,在崇德城內討口飯吃也不容易,若是叫人知道了我們私自將東芝草給你,隻怕我們這店鋪明天就要被一把火給燒了。”

“現在是什麽時候,你還是隻管你自己?你可知道受了傷的那些人,都是崇德城的百姓?我們不惜性命的討伐蘇裴安是為了什麽,你一點都不知道麽?”鳴烈冷笑了一聲,氣不可遏。

然而那人卻哭喪著臉,“我知道各位,各位都是好漢。但是有什麽用呢,死了這一個蘇裴安,還會有別的人來。你們真要是殺了蘇大人,那可是謀反的重罪,到時候一個都跑不了。如果我們保安堂也牽扯進來,豈不是自尋死路麽?”

他雖然貪生怕死,十足奸商一個,但是這話說的倒是沒錯。鳴烈的臉色頓時發青,竟然說不出話來。

“所以對你來說,寧可忍受蘇裴安的壓榨,也不願意牽扯是非,去救助那些無辜的人,盡管裏麵有些人,不過才十七八歲,他們也有父母,也有親人,你怕日後牽扯是非,也不肯救人一命?”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們保安堂有二十多個人靠這個吃飯,姑娘若是尋常想要草藥,我一定給。但這件事牽涉重大,我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他們想想不是?”他並不是個壞人,雖然重利,卻知道為自己的夥計考慮。

我長歎了一口氣,跌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朝暉看了我一眼,目光裏滿是擔憂,“沈姑娘……”

我擺擺手,示意自己無恙。那些中了毒的人此刻都在等著東芝草救命,然而能否為了救一些人的命,而牽連另一些人?我原以為現在的自己和從前早已經大不一樣,然而真正事到臨頭,我骨子裏的怯懦和猶豫不決原來並沒有改變。

鳴烈和朝暉都在看著我,就連保安堂的掌櫃都眨巴著眼睛,一臉可憐兮兮。我咬了咬牙,忽然想起森爵來,如果是他,他又會怎麽做?我們當初曾並肩仰望漆黑夜空,曾經都想過天下有朝一日的太平安享。

“這世上,沒有一種戰爭是不需要流血和犧牲的。”有一句話,隱隱在我耳邊響起。那是石崇的聲音,有別於他往日的戲謔,帶著從未有過的鄭重。我終於下定了決定,猛的站了起來。

“那些東芝草,你們藏在哪裏?”我緩緩問道,目光堅定。見我問出這句話,鳴烈顯然鬆了一口氣,朝暉神色不變,隻是隱隱有讚同之意。隻有那藥店的掌櫃耷拉著肩膀,像是霜打了的茄子,無精打采,“姑娘,我們保安堂二十口人命,您也可憐可憐我們啊。”

“難道無意門的人是人,我們就不是了麽?”他睜著眼睛看著我,終於露出一絲不滿來。

室內雖然點亮了燈燭,但是光線卻依舊是昏暗的,我注視著每一個人,過了許久,才徐徐說道:“我並沒有不憐恤你們,隻是你們這群人,心思未免太卑劣了些。”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為何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片刻之後才苦笑了一聲,“我們不過是想保全性命而已,這樣也算卑劣麽?”

“想要活著,當然不是一件羞恥的事。可是你捫心自問,蘇裴安在黎世為非作歹,你們何嚐不是卑躬屈膝的奉承,無意門起兵作亂,你們就真的沒有拍手稱快,否則將東芝草上報給蘇裴安,豈非能得到獎賞?你想要無意門的人流血犧牲打倒蘇裴安,卻又害怕自己牽扯其中,隻想坐享其中,絲毫不曾為自己的命運和人生努力,這樣的心思,難道還不是卑劣麽?!”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清冷而鋒利,像一把開鋒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