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梅竹馬

這一路走來跌跌撞撞,然而那兩個婢女手上力氣卻大得很。我一直隱忍著不說話,分明卻能察覺到手臂上傳來的陣痛。

一路上宮人紛紛側目,卻無人敢多說什麽。涵山公主在皇帝麵前受寵,連帶著身邊的宮人都趾高氣昂。

按照原本的計劃,在她們前來帶我走之前,我的臉上,就應該已經長滿了紅色的麻疹才對。然而,一旦到了涵山公主的宮殿,那麽……一切就都遲了吧。我無力閉上了眼眸,心中頓然湧起一陣前所未有的倦怠。

“你們在幹什麽?”前方有一個模糊的聲音隱隱傳來,我勉力想要抬起頭來,然而那領頭的宮女卻不偏不倚擋在了我身前,隻能聽出是男子的聲音,帶著幾分低沉。

那宮女臉上堆滿了笑容,不動聲色擋在我身前,“原來是殿下,奴婢是奉涵山公主之命帶一個宮女前去伺候。”

“都已經病成這個樣子,還要她伺候?”隨即是一個女子的聲音,不勝嬌怯。奶海之中行雖然昏昏沉沉,然而我卻驀然想起,那是藍月郡主在說話。藍月郡主一直傾慕太子,自然是跟隨左右。那麽方才說話的男子,是他麽?

“涵山公主仁慈,她生了病,自然是不能立刻伺候,但自然會派醫官為她診治,郡主不必多慮。”那宮女幹笑了兩聲,她自然不敢得罪太子,然而又怕生出枝節來,連忙道:“奴婢不敢阻攔太子和郡主,這就告退了。”

“去吧。”藍月郡主雖然是和碩親王的女兒,但是對皇宮而言,畢竟還是個外人。涵山公主別說要一個生了病的人做宮女,就是將人打死了,也萬萬不該由她多嘴,此刻有台階下,她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殿下,此刻再不去赴宴,恐怕就要遲了呢。”

今日是德源公主做請,一幹王孫貴胄都前來赴會。宮廷之中崇尚奢華無度,那樣酒池肉林的通宵達旦宴飲之風,吹遍了皇宮內院每一寸角落。

太子蹙了蹙眉,方才開口相問,是為著他性格仁慈的緣故。一個宮女被兩人這樣拽著,身形又如此萎靡,此刻知道是涵山要的人,心中雖然覺得奇怪,但是又不便多說什麽。此刻見藍月說話,也隻得點了點頭。

藍月掩唇微微笑了起來,“不久前新進了葡萄美酒,正好可以一起品嚐呢……”

那樣嬌怯的笑聲漸漸變低,我聽見有腳步聲從身邊擦過。或許是因為早起便被宮人帶走的緣故,我的長發散落遮住了臉頰,身邊有人擦肩而過,他卻並沒有多看我一眼。

就仿佛是最後的希望,就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何處生出的勇氣,驀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從身邊扶持我的兩個宮女大吃了一驚,其中一個連忙抓住我的手腕就往後拽,,口中不住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喉嚨裏像是有火在燒,我聽見他哼了一聲,轉身就準備離去。“殿下……”那聲音嘶啞而可怖,竟然不像是自己的聲音。然而到底是盡了全力,隻那一聲,就像是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身子重重往後一倒,被那些宮女緊緊抓住。

心裏頓時湧起一陣說不出的空茫,那是我最後的機會,然而我甚至不能確定,方才那一聲低啞,究竟是否傳進了他耳中。

走在前頭的宮女此刻早已經變了臉色,低斥道:“你是瘋了麽?自己病成這個樣子,公主好心將你帶回宮殿再請醫官診治,你非但不知感恩還咋呼什麽,要是驚擾了太子殿下,十條命也不夠你死的!”

我卻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來,那藥這樣厲害,直讓人覺得渾身猶如有火在燒。

她抓著我就往前走,恐怕是害怕遲則生變,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難道真是命中注定,我會在後宮之中沉淪溺亡,被人獻給殺死了自己父親,又害的母親自縊的男子?

身後有人陡然抓住了我的肩膀,那幾個宮女吃了一驚,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阻攔,對方卻順勢撩開了我披肩長發,露出一張蒼白而無力的麵孔,“碧清……”他驚呼了一聲,眼中立刻有怒火湧起。

“這個人,孤向涵山公主要了。”他聲音低沉,一字一句道。

那幾個宮女自然不敢違逆,但是領頭的原是涵山公主的大宮女,和太子也是熟識的,此刻倒鼓起了湧起,訥訥道:“還請太子恕罪,這宮女涵山公主早幾日便已經看上了,指名要拿去伺候的。要是殿下真的喜歡,不如讓奴婢先稟報了公主殿下如何?”

“放肆!”他勃然大怒,“孤要一個宮女,難道還要涵山點頭應允麽?這個人,孤現在就要帶走,涵山若是怪罪不滿,大可來東宮找我!”

“是、是!”那宮女噤若寒蟬,一時間再也不敢說什麽。挾持我的兩人更是唯唯諾諾,連忙鬆開了手,然而我病中無力,她們原是怕太子怪罪所以才鬆手,卻不料我整個人虛脫無力,腳下一軟,整個人便往前撲去。

他一把攬住我的手臂,將我直接橫抱了起來,周圍立刻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我自己也大吃一驚,勉力開口道:“殿下,不可……”

“無妨。”他低下頭,身上傳來一陣沉水香的氣味,“有我在,一定會護你周全。”

藍月郡主向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一時間又覺得失禮,連忙後退了一步,口中急切道:“那德源公主的宴飲怎麽辦?”

“就說孤有事在身,不能赴會。”他抿了抿唇,聲音堅定。而我隻覺得那黑暗與暈眩再次無所不在的蔓延而來,就連頭頂他說話的聲音都那樣模糊。而映入眼簾的最後一幕,卻是藍月公主的衣袂被風吹起,像是一隻即將死去的蝶。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到了黃昏夜色。我看見如嬰兒手臂粗細的蠟燭閃爍明滅,此刻人就像是沉睡在滿天星河之中,幾乎讓人不願意睜開眼睛。

身旁傳來一陣驚喜聲音,“你終於醒了,我去給你倒水來可好?”

還未曾來得及答腔,他已經站起身來,隨即便是瓷器碰撞發出的聲響,玲瓏清脆。

清涼的水從唇齒之間流淌而過,我這才有了幾分精神,心緒複雜,“殿下……”

男子笑了起來,“你已經忘記我的名字了麽?當年在沈府的時候,你還一直叫我的名字,現在進了宮,反而倒是生疏了。”

我闔上了眼睫,他還在沈府的時候,正是山陰沈氏富貴權勢到了巔峰的時候。連當今的皇子都親自駕臨臣子府邸,學習騎馬箭術。當年熱鬧繁華還在眼前,轉眼之間,卻一切都已經成了電光火石的幻夢。

他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四皇子,而我,我又怎麽還會是當初年少不識愁滋味的沈家三小姐呢?

我自然不敢對他說出這樣一番話,隻得斂眉,“從前碧清冒犯殿下,到了如今,身份卑微低賤,怎麽敢直呼殿下之名呢?還請殿下讓我回去浣衣局,免得外頭流言紛擾,隻怕到時候奴婢就算有一千張嘴,恐怕是此身難以分明了。”

“你還是怪我對不對?沈家的事,我曾經在父皇麵前求情,然而父皇暴跳如雷,認定沈將軍,也就是你的父親心存謀逆之心。沈將軍曾經是我的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師,我並不曾忘記這份恩情。然而父皇罰我緊閉東宮三個月,就算我有千百個不情願,到終究是回天無力了……”他悠悠歎氣,目光中含著無盡落寞,緩緩說道。

我抿了抿唇,終於忍不住坐起了身子,他曾經為沈家做過這些事,其實我並不是沒有耳聞。然而沈家到底樹倒猢猻散,一朝榮華富貴成了過眼雲煙,我心中終究不能這樣釋懷,方才那樣說話,的確是存了遷怒的心思。

然而他卻畢竟是救了我,從涵山公主手中,搶回了我一線生機。

“星河,我並沒有怪你……”我輕輕笑了起來,神色卻是安靜的,“素來天意從來高難問,陪伴帝君身邊,沈家或許早就該有這樣的覺悟,雷霆雨露,皆為君恩罷了。多年不見,你比從前長高了許多,隻是心性還是不曾變,像個孩子一樣。”

他的目光陡然一亮,原本尷尬而緊張的氣氛得到了緩和,然而他嘴上卻是不服氣的,“當年沈府一別五年,自然都是不一樣了。不過你說我心性不曾變,你倒是變了不少。從前的沈碧清可是頑劣的很,現在反倒安靜了不少。莫非也學著賢良淑德,想要嫁個好人家?”

他年紀原本比我小上一歲,當年還在沈府的時候,我便強迫讓他在無人處叫我長姐。兩人互相鬥嘴,和樂融融的氣氛,此刻像是席卷而來,仿佛我們仍舊是總角小童,言笑晏晏。

兩人靜靜說了片刻,一時間又再次安靜下來。此刻隱約能聽見門外有侍女走動發出的腳步聲,然而無人推門闖入,想必他是下了命令不準下人進來,竟然是以一國太子之尊親自等候我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