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流年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涵山公主一向和我交好,更何況我是太子,不過是一個宮女而已,她不會因為此事就和我鬧僵。你可以留在東宮做我的宮女,當年沈家的事我一直自責不已,如今終於有機會彌補,碧清,你相信我,我必定會全力護你周全。”他歎了一口氣,將手中我喝過的茶杯放了回去,他轉過身,我看不清他的神情,然而卻相信,對方的目光,必然是誠懇的。

然而這承諾雖然讓人心動,但底子裏卻是那樣薄弱而不堪一擊。我垂下眼睫,摸索到用來綰發的簪子,那是一隻碧玉金簪,插在頭發裏那一段鋒利無比,卻是我最後的武器。

我不願意成為任憑涵山公主擺布的棋子,更不願意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去侍奉皇帝,如果到了忘不得已的時候,這枚簪子,將會帶我去見我的娘親。

我隻覺得口舌發幹,然而有些話,卻又是不得不說的,“星河,讓我走吧……你護衛不了我,這座皇宮裏,你僅僅隻是太子而已,並非是它的主宰者。”

他霍然轉過頭來,臉色震驚,顯然是因為我這番話過於大逆不道。然而我並不是想煽風點火讓他謀奪帝位,而是事實如此罷了。

“你從涵山公主手中要一個宮女,原本是沒什麽。可是我並非尋常的宮女,而是振武將軍的女兒。他以謀大罪被皇帝處死,你現在收留我,又算是什麽呢?”我將局勢分析給他聽,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就難看一分,“人們隻覺得覺得你對皇帝的旨意十分不滿,而對我的恩典,就是對你父皇決策的反駁。”

星河並不是一個愚笨的人,恰恰相反,在於自身性命前程攸關的時候,他反應的遠比我想象中要快,“你的意思是,父皇會對我起疑心?可是我是他的太子,是不一樣的!你不過是個宮女而已,不過是個宮女而已……”

他努力想要說服自己,然而聲音都是顫抖的。我能體諒他的苦衷,東宮太子聽上去威風凜凜,整個楚國在皇帝駕崩之後都是他的。可是皇帝在位的時候,東宮卻又是皇帝最依仗也最忌憚的地方。

皇室血脈親情淡薄,就算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皇帝依然會恐懼對方會忽然逼宮,等不急搶奪自己的王位。

“我……”他想要說什麽,然而卻遲疑了起來。

“涵山公主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原本想要將我進獻給皇帝,如果我能夠獲得寵愛,那麽她的地位就會更加穩固。如今你搶走了我,就是和她作對,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好過。”我站起身來,對他說道:“星河,讓我走吧。東宮的地位十分微妙複雜,它並不像你想象中那樣堅不可摧,我不願意再連累你。”

他說,“如果讓你回到浣衣局,是否涵山還會再次將你帶走?碧清,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涵山控製。”

他其實已經開始退縮了,然而還是不能過了自己良心那一關。如果在一個清平時代,或許星河的仁慈會帶給百姓安居樂業的生活。

“殿下並不能庇佑我,說不定還會因為殿下的堅持,而將奴婢送往死路。”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裏麵有擔憂和恐懼,然而這樣一個人,卻並非能夠手持利刃披荊斬棘之人。

“殿下,送奴婢出宮吧……奴婢得了麻疹,這在宮中是惡疾,按照宮中的慣例,得了這種病的宮人全都要送到宮外的水月庵去,奴婢自知沒有僥幸之理,還請殿下成全奴婢。”我並非不願意再喚他的名字,隻不過星河是這樣軟弱的人,他希望我留在他的身邊,卻考慮得太過疏漏。

更何況涵山公主也罷,他抱著我走進東宮也罷……這些東西都成為了我在宮中生存的致命傷痕,皇帝與皇後都容不下我,就連東宮幕僚也會極力勸阻星河殺了我。

他是個心軟的人,與其因為一時對我的同情與憐憫日後飽受煎熬,不如現在就讓我走,走得越遠越好。

“我明白了。”他長長歎了一口氣,目光卻變得堅毅起來,似乎就在剛剛這一刹那的功夫,他就已經成長了許多似的。

其實誰的成長不是這樣呢,失去自己想要的東西,明白自己的無能為力,日後才會努力緊握屬於自己的,也為了那份守護的能力,百死不悔的戰鬥。我微微笑了起來,隻可惜……我再也沒有機會見證他的勇敢和步伐了。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裏流出幾分震驚,我終於明白過來,轉頭尋找鏡子,果然看見一張臉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蔓延中點點紅色痘痕,看上去十分駭人。翠兒姑姑沒有騙我,這藥果然有奇效,或許瞞不過醫師,但是尋常人卻是斷然看不出端倪的。

更何況麻疹這樣的惡疾,旁人見了避之不及,誰還敢湊上前來仔細查看呢?鏡子裏的女子唇角露出一抹笑意,轉瞬即逝。

我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鎮定,聽上去又帶著幾分頹唐和心灰意冷,“殿下也看見了,麻疹難以救治,若是此刻出宮到了水月庵,涵山公主就再也不會前來找奴婢的麻煩。而殿下這麽做,也可以避開皇上的雷霆怒火。”

“我可以找太醫來為你診治,碧清,你現在去了水月庵,活下來的希望實在太過渺茫。”最緊要關頭,他卻鬆動了口風。

我都快要忘記,星河原來是這樣的良善之人。他原本想要送我出宮,卻不料我是得了麻疹這樣的惡疾,若此刻放棄我,便是眼睜睜看我送死一般。他已經對我父親的死心懷愧疚,這樣一來,隻怕是我自己弄巧成拙了。

我心急如焚,卻又不敢告訴他真相,隻得跪下來,他連忙伸手過來扶我手腕,竟然連麻疹都不避,我心底,不是不感動的,然而還是隻得強忍著心中酸楚,一字一句道:“星河,請你讓我去水月庵。如果能夠治好,那便是我的造化。就算天命如此,能夠死在宮外,我也是自由的。我不願意死在皇宮,和我的父母分離……”

這番話七分是假的,我對父親的感情淡薄,對沈家更是無謂有什麽情真意切的眷戀。但是一提起母親,就算有七分假意,但那三分哽咽卻也是真的了。

星河的臉上是複雜而矛盾的情緒,他想救下我,卻也知道一意孤行將我留在身邊帶來的禍患,終於,他喃喃道:“碧清,我的母親是當今的皇後,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會成為魏國的國君。但是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快樂,我要學很多很多事情,念很多很多的書。母親雖然疼惜我,一應補品流水一般送到我的宮殿,可是她從來不曾問過我,我是不是覺得很辛苦,我想不想出去和其他弟弟們一樣捉蟋蟀,爬到樹上去掏鳥窩。我想母親不敢這麽問,因為她怕她問了,而我撒嬌對她說母後,兒子真的好累啊……她卻不能滿足我這一點小小的渴求。”

“直到後來父皇一時興起,在十二歲那年將我送到沈府去學習騎射武藝。我跟著沈將軍學騎馬,後來遇見了你,你的姐姐們自矜驕傲,隻有你一個人脫了鞋子在池邊戲水,她們都嘲笑你是不知規矩的野丫頭,可是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像是看見一隻蝴蝶落在心上,不敢動,怕你會飛走。”

他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原來你真的是一隻蝴蝶,一隻要飛,不會停下來。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候,你也還是要走。”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櫳在袖中的手緊握,然而不敢說半個字。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容裏觸目驚心的苦澀和無能為力,讓這個原本灑脫的少年,似在刹那間成長了許多,“我明白了,碧清,稍後我會讓女官送你出去。”

“對不起。”他竟然不怕我怕得了麻疹,將身子靠了過來,溫柔凝視著我的臉孔,仿佛那密密麻麻的紅痘瘡疤,都是不存在的,“對不起,我還是保不住你。”

“星河,不要說這樣的話,能夠離開王宮,我一生都會感激你。”我幾乎忍不住要告訴他,我身上並沒有得麻疹,我隻是想尋一個借口逃出宮去。

然而他站起身來,推門而去,再也沒有回望。

我看見他衣袖上的金絲銀線修成一朵綻開的百合花模樣,那是不久之前,我為他送過去的衣衫。

我終於默然無言,有些事情,在開始的時候就是錯的,他不應該記得我,日後他再去水月庵尋我,便隻當我是死了便是。

我癱在地上,過了片刻之後,果然聽見門外有吱呀之聲,卻是兩個戰戰兢兢的宮女,“姑……姑娘,奴婢奉太子之命,前來送姑娘出宮。”

我隨手從衣袖之中掏出一方手帕遮住臉孔,但鼻子和額頭上鼓起來的紅色痘印卻因此更加可怕。這樣的半遮半掩,其實並沒有絲毫用處,隻不過讓人們猜測那張被薄紗覆住的臉,究竟有多麽可怕如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