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荒蕪之村

當青翠碧綠一點點消失之後,取而代之的荒涼和死寂幾乎讓人觸目驚心。滾燙的熱氣襲上皮膚,汗液幾乎都快要凝結,然而天空湛藍如碧,白雲漂泊,又是另一番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我們一行人往村莊深處走去,抬頭看去,已經能看見破舊籬笆和荒蕪的村落。

如今人間七月,原本應該是雨水充沛日光猛烈的日子,草木本該長成一片擺蕩的海嘯。然而舉目四望,卻大多是貧瘠和苦味的暗黃鋪天蓋地充斥了眼球。

我的心微微抽緊,因為看見年邁的老人坐在屋簷下,一身早已經餓的皮包骨頭,鬆垮垮的皮膚一層層疊下來,那樣奄奄一息的姿態,讓人頓時心頭發酸。

我回頭看向森爵,他的目光沉沉,卻帶著說不出的怒氣。仿佛四周的一切都讓他覺得難以忍受,我別過頭去,終於不敢再看。領頭的老者帶著我們**,村莊的房屋四起,然而多半已經頹廢了,也無人在村莊的巷子裏行走,孩子們瑟縮著趴在門扉裏,透過一點縫隙打量著我們,麵孔上滿是驚懼。

一直走到一間瓦房前,他這才停下了腳步,那些跟隨在他身後的人不知不覺都已經散去了,隻有那個叫阿充的高大男子抱著受傷的人,一直緊緊跟隨在我們身後。老人囑咐他將人放在床榻上,親自去後院帶了草藥過來。

“我雖然略懂一點醫術,但是他傷的這麽重,能不能醒過來,便要看天意了。”老人搖了搖頭,聲音裏不無感慨,“還這樣年輕,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

“和蘇裴安作對的人,又有幾個有好下場。”阿充在旁邊幫忙搗藥,他為人粗獷,做起事卻又十分細心,搗藥的手勢柔和,將綠色汁液弄出來,隨手遞給老者,此刻卻聞言冷笑了一聲,“村長你不記得,上次蘇裴安派人放火燒了井頭村,二百多口人沒有棲身之地,流離失所,僅僅就是因為晚交了賦稅麽?”

我隱隱有些吃驚,蘇裴安對賦稅苛刻到這種地步,究竟是為了什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將百姓逼迫到死亡的絕境,他當真無所畏懼麽?

“蘇裴安在各處四處搜索你們,我們村落雖然能冒險收留你們幾日,但是我們這個村子,自己已經是危如累卵,隻怕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隻怕也護不住你們幾日了。待養好了傷,你們就快快離去吧。”老者歎了口氣,將草藥敷在那少年身上,又換了幹淨的布條為他綁好傷口。

我們一時之間沉默無言,不知道該對這個心力交瘁的老者說些什麽。那身材高大的男子看了我們一眼,也不多說什麽,便扶著老人先出去了。

森爵看了那受傷的人一眼,目光複雜,“他的傷一時半會兒可能好不了,但是既然已經敷上了藥,到底年輕力壯,恐怕也不會再繼續惡化下去了。倒是我們兩個,原本想要混進崇德城中去,現在想來隻怕也是沒什麽機會了。”

我點了點頭,蘇裴安恨我入骨,隻怕是一定要取我性命才肯罷休。我們或許能從石崇的那條密道裏再回去,但是蘇裴安警覺,隻怕那宅邸周圍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我歎息了一聲,“你和石崇都在瞞著我,你們兩個人什麽時候結成了同盟,我竟然一點消息都不知道。現在也是一樣,你們兵分兩路,各自行軍,現在你說要去崇德城,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蘇裴安心裏恨毒了我們,要是此刻去崇德城,他若抓住了我們,一定會千方百計要我們交回那本譯書。明明是自投羅網的事,你卻還是堅持非做不可?”我靜靜盯著他,目光之中並沒有不滿,隻是將心中疑惑一吐為快。

我一直有太多疑問,隻是始終找不到一個恰當的時機聞出來。森爵究竟是什麽身份,他和石崇,又在暗中達成了怎樣的協議?我明明從頭到尾都參與了這件事,可是到頭來,卻依舊像是一枚隨時都會被拋棄的棋子。

森爵看我的臉色凝重,緩慢的說道:“碧清,你一直以來,都是我所見過最為聰明,也最有自己主見的女子。我們從楚國來到魏國,一路上失散之後又重逢,我對你始終心懷欽佩。但是你最大的壞處,便是無論什麽事情,你都要求一個明白。有些東西,其實不明白反而更好,難道你不明白麽?”

我嗤笑了一聲,神色也鄭重起來,仰首道:“你說這番話,是因為並沒有將過看做同伴對不對?我從楚國來到魏國,是因為我無處可去,我跟著你來魏國,是因為你說蜀中來年會開桃花,我們可以一起賞花煮酒,於是我便來了。可是你現在說這樣一番話,我卻不明白了。”

“有些事我可以不明白,但是我不能事事都不明白,那不是聰明,那是愚蠢。”我的聲音冷淡,我想,從前的我一定不會這樣咄咄逼人,可是現在的我,和從前的我,已經不再是一個人了。

“我們的計劃,便是在崇德城之中引起內亂,讓蘇裴安自顧不暇,石崇已經前去攔截那一對從百濟而來的密探,我們要剛在石崇和他們會麵之前,毀掉所有的布局。”森爵看著我,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不理解,為什麽這件事不能對我說。我咬了咬嘴唇,“你們為什麽瞞著我?”

森爵搖了搖頭,他看了我一眼,又將目光落在那受傷的男子身上,“這件事情,本來沒有瞞著你的必要,隻是不想走漏了風聲,所以不曾刻意提起罷了。你如果問我,我不會不說。”

我的心這才鬆了下來,是在沈府之中呆的久了吧,我竟然這樣害怕別人欺騙我,害怕他們將我看成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然而不過轉念一想,我驀地問道:“你回答了我們此行的目的,但是你還是沒有告訴我,森爵,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你和石崇結盟?”

他並沒有回答我,隻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碧清,我方才不是對你說過麽,有些事情你知道了,未必比不知道要好。我將此行目的告訴你,是因為你也牽涉其中,告訴你可以讓你覺得心安,並無不可。但是和石崇的事情,卻恕我不能說得更多了。也許對你來說,瞞著你便是不信任你,但是我卻想要你信我,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和搖擺不定。這件事到了時機適合的時候,我自然會說。”

森爵素來沉默寡言,即便我們一路並肩同行,他多半時候也是沉默的,像是一泓深不可測的泉,不動聲色。此刻竟然會解釋這麽多,我看著他俊朗的臉,這麽多日來奔波忙碌,他還是清雅如蘭,哪怕衣襟上有血漬和汙泥,卻依然不染塵埃。

我終於覺得疲倦,不想再和他繼續為此事爭執。我伸出手為他拂去衣上的塵土,“我明白了,既然你覺得有些事不該我知道,那麽我不去問就是了。更何況,我也有我自己的秘密,將心比心,是我急躁了。”

他長得高,我抬起手去觸碰他的衣襟,他卻正好回過頭來看我,下巴便從我的手背上刮過去,因為有好幾日不曾剃去胡子,有青色的胡渣刮過皮膚,帶來酥酥的麻,我忍不住想笑,“真是有趣,我從前一直以為你是不長胡子的。”

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個人也真是奇怪,怎麽一會兒就不生氣了,倒像是個孩子似的。”

“我本來便是孩子氣,你到今天才知道麽。”我訥訥收回了手,生怕自己臉上飛起了紅霞,轉過頭慢慢說道:“你不要以為我是無理取鬧,我隻是太害怕了。從前在家裏的時候也是這樣,姐姐們一起去燈會,我興高采烈坐在房裏等,我以為她們會叫上我一起等,可是沒有,我一直等啊等,等到天都黑透了,也沒有等到她們來叫我。”

我這樣糾纏不休,並不是因為無理取鬧,而是少年時候殘缺的記憶太多,讓我時刻擔心自己會被拋下。

他歎了口氣,“我明白了,你放心,如果我答允了你什麽,我就一定會實現,我不會拋下你,也不會讓你一直等下去。”

我緩緩收斂了笑意,用力點頭,轉過頭去的刹那,眼眶竟然有陌生的酸澀感。就在此時,一聲低低咳嗽卻在耳邊響起,那是個陌生的聲音,帶著幾分調笑,“你們兩個在傷患麵前郎情妾意,實在是太不公道了!”

我快步走上前,果然看見那個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已經睜開了眼睛,笑吟吟看著我們。

“原來你早就已經醒了,所以方才我們說的那些話,你都聽見了?”我故意抽出他手中的長劍,“那不是你該聽的話,既然如此,少不得我便要殺人滅口了。”

他撲哧一聲笑出來,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你們要是想殺我,就不會千辛萬苦將我救出來了。救命之恩,自然湧泉以報,你們想要進崇德城對不對?”他眨了眨眼,“我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