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村長

我倒頗有幾分啞口無言,或許在這樣的世道之下,人人自危,能看顧好自己已經是萬分不易,更別提是對來路不明之人出手相助。他往後退了一步,草堆之中便倏然露出好幾雙眼睛來,想必都是些山野之民,隻是熟悉地形,竟然在我們不知不覺間潛伏了過來。

我心中有些緊張,一來是不願意和他們起衝突,我們原本便是來尋求幫助的,若是動起手來,隻怕越發無處可去。二則,身後還有一個傷患,而我手無縛雞之力,到時候真的動起手來,恐怕還會拖累森爵。

我正想說話,便聽見森爵笑了一聲,“你不過是一己之心度人之腹罷了,危難時刻,其實更應該緊抱成團,唯有眾誌成城,才能攻無不克。你們人心渙散,但求自保,就算能拖延一時,到最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那高大的男子倒像是念過書的,被森爵一番話說得麵色變幻。他變了變臉色,已經不再像是從前那樣對我們十分抵觸,“哼,我隻怕有些人口頭上說得冠冕堂皇,暗地裏卻不知道藏了什麽害人的心思。”

森爵聳肩,朗聲笑了起來:“我們能有什麽害人之心?你自己也看見了,我們不過才三個人,一個弱女子,還有一個身負重傷,我們不過是希望在貴村莊投宿一晚罷了。待這人養好了傷,我們自然會立刻離去。”

“你說的倒是輕巧,你以為我們真的不願意收留一個陌生人,我們便真的這樣見死不救麽?”男子的口氣裏蘊藏著幾分激昂,一雙眼睛竟然漫出血絲來,“我們自己自顧不暇,你可知道蘇裴安的人馬四處搜人,一開始是搜尋一男一女,後來就變成了一群人。如果我猜的沒錯,隻怕他是在找你們吧!你們口口聲聲說我等鐵石心腸,卻不知道我們也有妻兒,怎麽能為了你們而教他們赴死?”

“要是在我們的村莊裏搜出了你們這幾個人,我們這一村的人,隻怕都要為你們殉葬!”

他的語氣漸漸和緩,暗藏著難以言說的無奈,“對不住各位。”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拉了拉森爵的衣袖,“我們走吧,這樣的世道,的確是各掃門前雪,你說的那些話,他們不會明白的。”我轉頭看向那個為首的男子,“我不願意和你為難,也並不想說你鐵石心腸。隻是我想勸告你一句,但凡抗爭,便一定會有犧牲,或是忍痛,或是喪命。而要想沒有犧牲的去改變,那不過是一場空談罷了。”

有長風盈滿袖,我的笑容帶著幾分睥睨眾人的傲氣。

然而話才剛剛脫口,連我自己都有幾分愕然。當年養在深閨人未識,我又何曾有這樣的胸懷和氣度,這番話,仿佛從前父親說給我聽過,我當時不解其意,隻是懵懵懂懂貪戀那少有的父女相對,便將這些話牢記在心。

時至今日,我終於有些明白了。

森爵深深看了我一眼,唇角揚起,帶著幾分難以言說的奇怪情緒,他含了笑,點頭道:“那我們就此告辭,就不打擾二位了。”

森爵俯下身將那個昏迷不醒的少年俯身抱起,我跟在他身後,準備轉身離去,即便我知道前路茫茫,我們離開了這裏,未必能順利找到容身之所,而那個身負重傷的少年嘴唇越發蒼白,血色一點點淡去,讓人深覺生命的脆弱與易逝。

我輕輕歎了口氣,伸手握住那少年的手腕,他還這樣年輕,比我也不過大了兩三歲而已,然而若沒有藥物救治,這樣年輕的生命,隻怕也要隨風而去了。

然而就在我們轉身離開沒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了幾聲咳嗽,那是老者發出的聲音,帶著幾分遲暮之年的衰朽,“兩位請留步。”

我回過頭去,便看見身穿粗布麻衣的老者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那身材高大的男人身後。他手中拄著一根拐杖,佝僂著身子,然而目光裏卻又洞悉世情的智慧,麵對這樣的一個老者,我和森爵都稍稍收斂了一些,我頷首道:“不知老丈有何指教?”

那老人看了我一眼,隻是含著笑,然而看向森爵的時候,目光明顯亮了不少,“公子,你已經不記得老朽了麽?上次在崇德城內,如果不是公子出手相救,老朽隻怕早已經命喪黃泉了。”

我還在皺眉,實在想不出在什麽地方,森爵會和眼前的老者有什麽交集?

森爵仔細看了那老人一眼,雖然有幾分不確定,但還是徐徐道:“老人家可是在崇德城內,攔了蘇裴安馬車的那一位?”

我霍然一驚,卻難以將眼前這個人和當日在馬車外衣衫襤褸的老者聯係在一起。

當日跪拜在蘇裴安馬車前的老人,目光裏早已經沒有了生還的奢望,然而此時此刻,他原本因為衰老和絕望的眼眸,卻像是一塊被火點燃的煤炭,有著幾乎熾熱的光,他彎下腰對森爵行了一禮,“正是老朽,當日馬車橫衝過來,老朽以為必死無疑,多虧公子相救,救命之恩,實在沒齒難忘。”

那一日蘇裴安的確下令直接從那老人的身上碾壓過去,因為他急著帶我去看那座送給阿婉的村莊。而且,他曾經不耐煩的說過,如果見麵了賦稅,他又該如何向兩萬交代。

馬車自然沒有從老者身上壓過去,似乎是有人從蘇裴安的馬車上將他救了出來。我的目光落在森爵臉上,帶著幾分詫異,“竟然是你?”

我緩緩笑了起來,“是你救了這麽老伯麽,那一日的馬車上,出了蘇裴安,其實我也是在的。”

“原來那一日,我們是失之交臂了麽。”森爵也笑了起來,他看向那位老者,還禮道:“老伯不必客氣,當日對我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即便是舉手之勞,對老朽來說卻也是救命之恩,如何能夠不報呢。”老人又咳嗽了一聲,示意那些埋伏在草叢之中的人先出來,他對我們道:“諸位請一起來吧,我們村子雖然簡陋,但是還有些糧食可以糊口,至於那位受傷的年輕人,老朽還通一點醫術,或許可以盡力而為。”

我的臉上露出一抹喜色,正想答謝,森爵卻已經開口婉拒,“多謝老先生一片好意,隻不過……方才那位大哥說的不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沒有道理因為自己需要幫忙,就要將你們整個村子牽連起來。”

我微微一愣,隨即腳步也停了下來,沒錯,方才自己還說的那樣大義凜然,但是事到臨頭,就可以因為自己深處弱勢,而正大光明去牽累傷害別人麽?

我停下了腳步,緩緩回到森爵的身邊。

那老人看了我們一眼,卻驀地笑了起來,“公子的確是大仁大義之人,可是阿充卻說錯了,我們收留你,未必就是連累了我們村子。姑娘當日在那輛馬車上,想必也聽見老朽以死相諫是為了什麽事吧?”

我點了點頭,當日他那樣不顧生死,場麵之烈,讓人很難忘懷,我沉默半晌,才說,“是因為賦稅吧,老先生的村子因為旱災的緣故收成不好,但是蘇裴安並不願意見麵賦稅,而是一切如前。”

“不錯,往年賦稅之重已經是勉強度日,如今旱災嚴重,賦稅不減反增,我們又怎麽活得下去呢?”老人笑了幾聲,麵孔上滿是苦澀與無奈,“我原本想著,橫豎也是一死,不如去求蘇裴安那個狗官,或許還有一條生路。但是……不過是我們做夢罷了。”

“可是如果蘇裴安沒有見麵你們的賦稅,你們……”剩下的話我並沒有說出口,因為委實過於殘忍。

天災尚且已經逼人欲死,還有人禍緊緊追隨,既然如此,又該如何是好呢?

老者顯然猜出了我並沒有來得及,亦或者是不忍說來的那半句話。他的拐杖抬起來指向那一片青綠色的稻田,“那已經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等這片田地成熟,蘇裴安就會派人前來收取賦稅,而這些田地產出的小麥若是被收割,我們便隻好活活餓死了。”

老者拍了拍阿充的肩膀,感慨道:“阿充,我們沒有什麽好怕的,這片村子,哪裏還需要擔憂什麽被人連累呢,再過幾日,我們便都是死路一條了,臨死之前做件善事,也是對得起自己了。”

我和森爵對望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出了複雜的情緒。這些人何其無辜,田地幹旱,原本君王更應該體恤憐憫百姓才對,然而他們的父母官,卻逼得他們隻能在這裏等死。

阿充看了我們一眼,最終點了點頭,手一揮,便有幾個人從森爵手中接過了那受傷的少年。

我們一行人默然無聲,一直往山莊深處走去。遠遠看見的青翠禾苗越往內便越是露出病態的黃,而土地更是寸寸幹裂,明媚的日光變得毒辣,幾乎讓人快要喘不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