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傷者

半夢半醒之間,我猛地張開了眼睛,正想問發生了什麽,卻看見有一個人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似乎想要說什麽,然而很快又倒在了地上。

我從他背後探過身,蹙眉道:“這是怎麽回事?

他搖了搖頭,示意我坐在馬上不要動,他翻身下馬,手中的長劍已經出鞘,然而才看了一眼,劍就收了回去,森爵轉過頭對我道:“不知道是什麽人,身上受了傷,已經昏過去了。”

我放心不下,也從馬上跳下去,快步走到森爵的身邊。

天色昏暗,的確是看不清對方的長相,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重的傷,然而有淡淡血腥氣,卻在空氣中彌散開來。

此地已經快要靠近崇德城,對一個身份不明的人,還是抱有警戒之心的好。然而他一頭栽倒在泥地之中,還受了這麽重的傷,就這樣拋下他,恐怕凶多吉少。

我隱隱有幾分踟躕,然而森爵卻像是猜到我要說什麽似的,“我知道你想救他,那麽,在馬鞍的牛皮袋裏裝著幾瓶金瘡藥,你去拿過來吧。”

我連連點頭,心中卻覺得莫名一怔,將金瘡藥放在森爵手中,總有幾分不安。

森爵快速為他撒上藥粉止血,那人痛得悶哼了一聲,卻還是緊閉著眼睛。

“好像有人來了。”我並不太確定,那遠遠傳來的猶如悶雷般的聲響,仿佛是一群人發出的腳步聲,這樣深的夜裏,崇德城的城門都早已經關了,怎麽還會有這麽多人?

森爵笑了笑,看我的目光帶著幾分讚許,“的確是有人來了,你的耳力很好。”

他將跌在地上的男子攙扶起來,用力一舉,便將那男子掛在了自己的肩頭,有泥濘濺落在他的臉頰,卻絲毫無損英氣,“我們要找個地方藏起來,那群人恐怕是為了他來的。”

我連連點頭,然而離去之前,快步走進那匹駿馬身前,將馬鞍袋子裏裝著的東西全都拿出來,再用力抽了馬屁股一下,一邊低聲道:“對不起了,馬兒。”

駿馬吃痛,果然四蹄一揚飛快往前跑去。那腳步聲越發進了,隱隱還聽見有人高喊,“是馬匹嘶鳴聲,快!”

森爵扶著那人,快步往草叢之中一躲。道路兩旁都種植著高大樹木,灌木深深,我也跟著躲了進去,兩個人緊緊挨在一起,不敢發出絲毫聲音。

透過昏暗的月光,果然可以看見有一大群人手執火把快步趕來。他們身上穿著墨綠色的衣服,腳上套著統一的黑色皂靴,其中一個低下頭,看著駿馬遠遠跑開的身影,低哼了一聲,向坐在馬上的人稟報道,“大人,應該是往那邊去了。”

男子聲音尖銳,高喊道:“快追,要是讓他逃了,我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我和森爵對視了一眼,都沉默著不說話。草叢被風出起,發出沙沙的聲音,像是某種動物從喉嚨裏逼出來的聲音。

我忽然覺得命運的有趣之處,想必便是在此了吧。如果父親沒有死,那麽沈家依然鍾鳴鼎食之家。我依舊過著被輕視的日子,卻好歹也是沈家的三小姐。日後或許會被指婚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士族男子,一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需要生兒育女,便能寂寥活過這一世。

誰又能想到今時今日,我竟然會和兩個陌生的男子一起藏在灌木從中,躲避前來搜捕追尋之人?這些都不該是一個大家閨秀該做的事,而我,我原本就早已經厭倦了做大家閨秀。

那群人走的很快,我大氣不敢喘一聲,一直等到他們都走遠之後,這才鬆了一口氣。

森爵扶著那個男子站了起來,沉聲道:“看來一時半會兒,我們是進不了城了。”

我點了點頭,雖然會耽誤進程,但是畢竟是一條人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而置之不理。

森爵將對方攙扶起來,努力不去碰觸他的傷口,“我們必須要找個地方藏起來,以免讓人發現,而且他的傷,也不能再繼續惡化下去了。”

我微微皺眉,崇德城若無法進入,此地也並非是荒郊野外,又要去哪裏尋找一個隱蔽之所呢?

然而靈機一動,我忽然道:“或許可以去求一求人,隻是別人未必會答應。”

森爵笑了一聲,“盡力一試吧,總比我們三人都在外頭風餐露宿的好。”

於是我和森爵一人一邊,將那個昏迷之中的男子攙扶出來,一點點往外頭挪去。

森爵後來不要我出力,說我原本便是女子,若是自己昏過去了,他便要照顧兩個人。我聽得不服,然而也知道他說的在理,隻好為他們帶路,或者去尋找附近河流小溪,為他們盛一點清水回來。

我回來的時候,看見森爵已經站了起來,神色凝重。

我靠近他,“怎麽了,是不是那群人追了過來?”可是怎麽會呢,他們明明已經被駿馬給引走了。

森爵搖了搖頭,伸手指給我看,隻見不遠處有農人正手握著鋤頭慢悠悠往前走,對方赤著腳,身上穿的也簡樸,甚至連腰都是佝僂的。然而那樣閑適而古拙的姿勢,似乎和周圍的青山綠水要融化在一起。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所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當年煮酒話桑麻的閑情逸致,不知道我這一生,會不會有機會體驗。隻是我不明白,這樣尋常的農人,有什麽好值得注意的?

森爵手一轉,指向另一邊給我看,旭日從東邊升起,照亮了黝黑山峰一點點通透碧綠起來,夾雜著在風中搖擺的青色稻穀,“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看,他明明是要去照理自己的農田,可是為什麽又折身返回了呢?”

他的目光漸漸鋒利起來,“那個人是看見我們之後,忽然折返的。”森爵擔憂看了我一眼,緩緩道,“碧清,此地已經不宜久留。”

我也有幾分擔心,然而卻固執搖頭,“森爵,我們來這裏就是希望找到外援,現在走,很有可能會遇到那些追兵。”

腹背受敵,我們必須要賭一把,或許這些人,並沒有惡意。

森爵並沒有回應我,他隻是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嘴唇發白的男子,片刻後,才靜靜點頭,和我一起站在原地。

我們將身上帶著的兩個饅頭分著吃了,又倒了一些水給那個受傷的男子。

此刻天色發亮,我這才看清那個滿身是傷的男子,不,或許應該稱之為少年才更加適合。

他的臉上甚至沒有來得及長出密密的胡渣,緊緊閉著眼睛,身軀也是瘦削的。然而他的手臂上卻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即便敷上了藥,也有殷紅的血從捆綁的衣服上滲出來。

“必須要為他找一個地方休息,否則再這樣流血下去,就算是大羅神仙都無力回天了。”我喃喃道,“他似乎,是得罪了蘇裴安,否則崇德城也不會出動官府的人前來搜捕他。”

森爵點頭,“不錯,從衣飾來看,恐怕是駐守在黎世的守軍。這些人原本便是精銳,隻是沒想到倒也讓他逃了出來。”

“什麽人這樣大膽,竟然剛在黎世挑戰蘇裴安的權威?”我微微笑了起來,想起從前坐蘇裴安的馬車出行,那些人一個個噤若寒蟬的樣子,現在想來都叫人記憶深刻。

孔子曾說,苛政猛於虎也,想來也不過如此了吧。

可是沒想到在黎世,竟然還有人會有這樣的膽識。

森爵看了我一眼,卻驀地笑了起來,“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我們兩個人,難道不也是在黎世公然挑釁蘇裴安的權威麽?況且,我們兩個還將他的宅子大鬧了一番。”

我輕輕笑了起來,正想說話,卻聽見草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是有什麽動物在草堆之中滑行。森爵說的沒錯,我的耳力的確很好,所以我看了森爵一眼,身子一錯,便和他背靠著背,警覺注視著四周。

那嘩啦啦的聲音轉瞬間就消失了,森爵抬高了聲音,“我們三人都在這兒,手無寸鐵,若真是想殺了我們,何必用這樣鬼鬼祟祟的方式!”

他的笑聲朗朗,仿佛是飛鳥拍打著翅膀,讓人聽著說不出的坦蕩。

或許是因為他的姿態過於瀟灑和磊落,那些聲音又再次響了起來,然而這一次,卻夾雜著鞋履踩過秋草的聲音,在山石之後,出現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目光沉沉,“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到這兒來?”

他身材高大,站起來就像是一座小山似的。然而此人手上滿是老繭,目光也憨直,恐怕恐有一身蠻力,卻不過隻是做些尋常農活罷了。

森爵抱拳為禮,“我們是因為從路邊救了這個年輕人,所以才想著找一個能夠借宿的地方,我們實在並無惡意。”

那男子冷笑了一聲,“無親無故,你們在路邊看見一個人倒下,就會將他救起?”他的目光裏滿是不信任,似乎在懷疑我們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