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民不聊生

我嚇了一跳,一開始自然是嚇唬他的,然而沒想到他卻真的聽見了那麽多。我和森爵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出了隱隱憂慮:眼前的少年,又是什麽來曆呢?

那少年勉強想要坐起身來,我已經一手按住他的肩頭,“你才剛剛敷好了藥,還是不要亂動得好,免得傷口崩裂,隻怕到時候更加麻煩。”

他怔了怔,看我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然而我已經站起身來,和森爵並肩站在一起,森爵看了我一眼,我輕輕點頭,他便笑了起來,轉首看向躺在床榻上的男子,“你當真有辦法帶我們進城?你方才也聽見了,蘇裴安大肆派人在搜捕你,你若還想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其實我們和他是一樣的處境,隻不過森爵將問題拋回給他,而可以將我們二人的身份略過不提罷了。

那人微微皺眉,臉上浮出幾分困惑神色,“蘇裴安在搜捕我麽,那要回去,的確是麻煩了一點。不過這有什麽關係,我們總是有自己辦法的。”

我總算鬆了一口氣,看來一開始和村民對峙的時候,他的確是昏迷不醒的。否則若是偽裝到如此地步,心機與謀略便深沉得可怕,這樣一個人,便已經不值得再信任了。

他倒是十分篤定,我心中一動,開口道:“你已經傷成這個樣子,一時半會兒隻怕也難以行動,這樣重的傷,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過去了。萬一要是被查出來,我們幾個恐怕便都要死在城門口了。”

他擺了擺手,“我有辦法進去,就必然是萬全之策。不過……”他沉吟了一會兒,“誰又能保證這世上的事都萬全呢,真要是出了差池,的確也是死路一條。”

他聳了聳肩,因為還年少,即便做出這樣無賴的舉動,也像是個孩子在向我耍賴。我驀地一怔,腦海中卻想起一個人來,隻是……那個人,如今也離我千萬裏之遙了。

隻因這一刹的神思恍惚,再看他,便已經硬不下心腸了。我點了點頭,“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麽事,醒來之後再說。”

他點了點頭,於是又閉上眼睛睡去了。真是個孩子,說睡就睡,也並不提防我們。他還這樣年輕,眉目濃黑,像是一株茁壯的樹木,枝椏茂盛,欣欣向榮。我不過比他大上兩三歲的樣子,然而不知怎的,心境卻這樣滄桑無力。

森爵示意我和他一起出去,我們走出瓦房外,便看見這宅子裏空空的,有包裹著蠟藍頭布的女子看了我們一眼,目光寂寂如死,隻看了我們一眼,又幽幽地走回去了。

“那是我的兒媳婦,她已經瘋了。”老者的腳步聲沉沉從門後響起,我們霍然回過頭來,便看見他拄著拐杖走來,臉上露出了哀慟的神色,“我的孫子,也就是她唯一的兒子,因為餓得發慌,又染上了風寒,不過一個晚上,就已經死了。”

森爵眉頭的皺紋仿佛是刀刻下的痕跡,他說,“我記得旱災嚴重的時候,朝廷一定會見麵賦稅,並且還加派糧草救濟災民,你們為什麽不直接上書朝廷?蘇裴安就算有天大的膽子,難不成還能左右皇上的意見麽?”

那是我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問,蘇裴安究竟在想什麽,到底又是誰,在背後給了他這樣肆無忌憚的權力?

老者本來充滿了哀傷的麵孔,此刻竟然露出了一抹憎惡之色,“上稟朝廷?我們要如何上稟朝廷?黎世就是蘇裴安的天下,他擔任太守,掌管黎世,我們想要出城進城都已經萬分不易,更別說是離開這裏了。蘇裴安的政績顯赫,年年上交賦稅比別地多三成,且洪澇旱災治理的井井有條,我們說的話,又有誰會信?”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心中的疑問豁然開朗,“難怪蘇裴安在此膽敢這樣放肆,他竟然謊報災情,一再克扣百姓賦稅上供,就是為了能夠博得政績,在黎世隻手遮天?”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的疑問,老者重重歎息了一聲,目光落在我和森爵身上,“老朽隻是個衰微村民,沒有別的辦法,兩位都是貴客,待三日之後,無論那人的傷勢是好是壞,你們都離開吧。其實……我們這村子,早該在前日就應該不複存在了。”

老者抬頭看著湛藍天空,低聲道:“要不是前日崇德城內鬧出了大事,蘇裴安抽調了大量人手,無暇顧及他們,隻怕兩位今天來找人相救,隻怕隻能看見一具具殘肢斷臂了。”

“事情未必便壞到了這個地步,至少,我們既然看見了,就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們死在這兒。”森爵看著湛藍如洗的天空,仰首道。有風從遠方吹來,將他寬大的衣袖出起如飛鳥的羽翼,老者怔了一下,然後頷首道,“老朽不才,卻也懂得幾分相麵之術,公子骨骼清奇,貴不可擋,有公子在,或許我們當真還有幾分活路。”

他緩緩轉身離去的背影,像是一段蠟燭燒到了最後,帶著說不出的淒涼。

“百姓何其無辜,為何這樣的官員,竟然可以身居高位?”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裏都帶著悲憤。一個幼小孩童竟然生生因為饑餓而死,他的母親又該承受著怎樣的悲慟,才不堪重負,竟然發了瘋呢?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其實法度之下,也是一樣的。皇上病體衰微,梁王主宰朝政,一手遮天,這些年各地訊息都不能傳回鉑則帝都,才會有欺上瞞下之事層出不窮,也讓蘇裴安這種人鑽了空子!”森爵的聲音低沉,“楚國衰微,而魏國竟然無能為力,天下動蕩不安,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太平的一天。”

“天下太平,就一定要魏楚合並麽?”我畢竟是個楚國之人,此刻聽他征伐天下的語氣,心中還是覺得有些不悅。我不想看著再起戰火,因為我的父親就是死在了戰場上,戰火紛飛的年代,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無辜死去。

“碧清,你現在憐恤的不過是這一個村莊的人,卻沒想過天下之大,不知道有多少人一樣在貧病之中交加等死?”他的目光仿佛看見了更加遼遠的天地,此刻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更加波瀾壯闊的畫麵,而不僅僅局限在眼前的一草一木,“救人不過隻救一個,而要救世,便是普度天下蒼生。”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個村莊的人因為饑餓貧病而死,卻從來不曾想過,天下之人,不知道還有多少受著酷吏的威脅,又不知道還有多少人,飽受著流離生活的苦處,要想解決這一切,就隻能付出更多,重新打造一個新的世界規則與秩序。

我的心神為之激蕩,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在崇德城的時候,石崇也和我說過一樣的話,我的目光不能永遠都停留在一時的心慈手軟上,想要破開新的格局,就必須要有更多的犧牲。我此刻再想起石崇說的那番話,隻覺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和森爵並肩站在一起,長風呼嘯,心中卻在一刹那有說不出的豁然開朗。他回過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之中似有千言萬語。

一直到了黃昏,那個重傷的少年才算是醒了過來,村長給他喝下一碗米湯,他的臉色又好了些許,總算有了幾分血氣,“我以為自己一定會死在路上,沒想到還會有活著的一日。”

森爵對他說,“你的確是活下來了,可是你要再想回崇德城,那麽就是必死無疑。”他說話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感情,我卻明白他心中的用意,這個少年來曆並不比我們簡單多少,甚至難以揣測。我並不是沒有想過,或許他是蘇裴安派來的人。然而這樣一想又覺得不通,如果蘇裴安真的知道了我們在哪裏,何必再大費周章,直接將我們擒下便是。

森爵對他有一種莫名的信任,倒是這一點,讓我覺得奇怪。

那少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傷口,“你不必故意拿話激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倒是你們兩個,我有非去崇德城的理由,是生是死,都心甘情願,你們兩個又是為了什麽?”

“我們自然也有非回去不可得理由。”森爵笑了起來。

少年點了點頭,也不再多問了,“那好,我可以帶你們一起進城,我的傷的確還沒好,但是已經耽誤不得了,我們再歇一晚,明天早上就走。”

森爵皺眉,卻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點了點頭,隨即揚長而去。他身上的擔子要比我重,去了崇德城之後該如何布置思量,我心中毫無把握,而這一切,卻要森爵一力承當。

“你們兩個是私奔的情人麽?”那少年看著我笑了起來,“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就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我白了他一眼,“少囉唆,你在我麵前說這些毫無用處,倒是你不妨想想看究竟怎麽帶我們進城,要是敢騙我,我一定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