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父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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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破月開,這不知名的山穀深處遺世而獨立,幾乎讓人忘卻世間種種煩憂。我倚在長廊之上,抬眉遠看,之間有蝴蝶停留在花蕊之間,翅膀絢麗,在風中微微震顫著。我回過頭看著石崇,他的目光也落在那隻蝴蝶上,隻是深邃而悠遠。

“石崇君富甲天下,這樣的神仙府邸,真是讓人好生羨慕。”我微微笑了起來,呼吸之間有不知名花朵的芬芳撲麵而來。

石崇斂眉,“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將此地送給你。不過碧清,你可知道為何此地猶如神仙府邸,我卻不愛獨居麽?”

“大概是因為人間繁華,總是讓人留戀不舍吧。”我的唇角浮出一縷譏誚的笑意,此刻有飛花紛紛落下,有一些灑落衣袂之上,已經是凋零花朵,卻讓人心中陡然生出不忍之心,石崇抬起手為我拂去那些花,我便歎了一口氣,“落花有情,何必拂去它呢。”

石崇的手微微一怔,有無聲無息的收了回去,“落花雖然有情,但終究是落花。你一時憐惜它,但到底容不得它在你的華服之上漸漸腐爛,到時候又要自己動手,我為你去除羈絆,難道不好麽?”

我霍然回頭看著他,目光沉沉。

“人間的繁華雖然讓人流連,但對你我來說,還有更重要的東西,不是麽?”石崇笑了起來,用手撐著下巴,一副懶散神色。

“石崇君心胸寬廣不可揣摩,你的宏圖大誌才剛剛開始罷了。”我咬了咬唇,“可是我已經淪落到如此地步,還何談什麽羈絆?”

“碧清,你如果真的毫無留戀,那麽天地之大,處處都可以是你容身之地,何必東奔西走?”石崇的聲音鋒利起來,他直直盯著我,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要不是心有掛念,你又怎麽會在看見沈案的名字之後,難以入眠?”

見我無言以對,他的神色終究柔和了一些,“我並非是要逼你,而是希望你能夠看清自己的本心。早在幾年前我對你注意的時候,便已經知道沈案家宅不寧,沈夫人對你們母女始終心有芥蒂。因為你父親,自始至終都是愛著你的母親。隻可惜身份有別,你父親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沈夫人是正室,家世顯赫,然而捫心自問,沈夫人對你們母女雖然嚴苛,卻也並非慘無人道。”石崇歎了一口氣,“你可曾想過,要是你父親為你們母女出麵,沈夫人越發懷恨在心,豈不是變本加厲?所以你父親一直以來裝聾作啞,清官難斷家務事,他有自己的難處。”

我笑了一聲,“不得已的苦衷,這幾個字,實在無法讓我對過去釋懷。如果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便可以這樣冷落我和母親,那麽石崇你也應該知道,我這樣憎恨他,實在也是我的不得已。你教教我,自己的親生父親對自己不聞不問,你要我如何不恨呢?”

“你自然可以恨他,可是他已經死了。”石崇的聲音低沉,帶著說不出的鋒利,猶如明晃晃的一把刀,“所有的恨,在對方死了之後,想必便可以終結了吧。碧清,你從楚國逃到魏國,又在這裏遇到了我。我和你也算是緣分頗深,你要是願意,便可以在這裏安頓下來。”

“在這裏?”我有幾分茫然,四周望去,蟬鳴山靜,抬起頭便可以看見璀璨星河,似乎隻要伸出手去,便可以掌握一切似的。

在這裏隱居終老,也不是不好的吧。我當初從魏國皇宮逃出來的時候,又何嚐想過有幾日呢?還以為自己會在水月庵終老,又或者去別的地方,隱姓埋名,做一個尋常村婦。石崇眷顧我,將此地贈我做安身之所,不是很好麽?

然而我遲遲說不出話來,說不出那一句我答應你。

“你看,心中的牽絆,一定會在這個時候變得越發明顯。”石崇卻笑了起來,“就像是纏繞著的絲線,不用力便罷了,越用力,纏在心上就越覺得痛。所以你明白了吧,這裏的確是神仙宅邸,卻也不過是個空中樓閣而已。”

他朗聲大笑,驚起棲息在花朵上的蝴蝶振翅而飛。

“父親……”我終於吐出這兩個字,心中的酸澀卻那樣意外。我從來沒有像今夜一般想念自己的父親,他朗朗笑聲,似乎在我耳邊從未消失。

我恨他從來不曾偏袒我們母女,卻沒想過大夫人也是他結發的妻子,兩個嫡出的姐姐也是他的親女兒。他不是不曾愛過我們,隻是世上或許真的有些人,無從處理那猶如三千青絲一般煩煩擾擾的家務事。

“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我喃喃道,“他們殺了我的父親,又逼得我母親懸梁自盡。大夫人吞金,兩個姐姐也跟著去了。石崇,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心底有這麽痛過。我以為自己真的恨毒了他們,所以刻意不去想,不去問。可是……我做不到。”

我幾乎快要落下淚來,十六年來的一切在腦海之中飛速盤旋,我的母親,她一生甘於寂寞,隻要有父親在,她本來可以一直陪著我,一直陪著我的。可是那些人殺了父親,也就間接害死了我的母親。

我緊緊握住了雙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長身而起,目光裏有著淡淡哀憫,“你現在明白了吧,此地雖然很好,但是並不適合我們。一個人心中若有牽掛障礙,那麽就算躲到天涯海角去都沒有用,更何況隻是這樣一個虛構出來的世外桃源。”

“蘇裴安一定知道些什麽,他和百濟人的信箋上提到了我父親的死。”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手指卻還是忍不住顫抖,“他們知道的比我要多,我要明白,我父親的死,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那就抓住他好了,讓他從黎世太守的位子上跌下來,到時候,你便可以知道這一切了吧。”石崇看著我,“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

我微微笑了起來,目光落在石崇的手指上,那顆碩大的紅寶石戒指奪人眼目,像是一顆璀璨明亮的星辰,“石崇,你呢,你在這件事裏,又在扮演一個什麽樣的角色?”

“你日後,自然會知道的。”他站起身往自己房間裏走去,嘴邊低聲道,“有趣,真是有趣……”

什麽事情有趣?我來不及發問,他已經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窗外有風吹落緋紅花瓣如雨,夾雜著幾聲清脆的鳥鳴,讓人如在夢中。

身穿青色衣衫的芸兒此刻正推門而進,手中還端著銅盆與毛巾。我連忙站起身來伸手去接,“你已經不在蘇府了,不必再做那些侍婢之事。”

她搖了搖頭,“是姑娘將我從蘇府之中救出來的,芸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就隻能跟在姑娘身邊做一個婢女。”她仰起頭看著我,目光真摯,“隻是芸兒粗笨,還請姑娘不要嫌棄。”

我笑了起來,“你怎麽會粗笨呢,在蘇府的時候孫夫人要對付我,你也一直護著我。今日我們能夠順利出逃,讓蘇裴安無暇他顧,也是因為你貌似出了蘇府為我傳遞消息,我感激在心,你要是願意跟著我,自然也無不可。”我頓了頓,神色有些悵然,“隻不過你跟著我,隻怕一樣是朝不保夕而已。”

“不會的。”芸兒看著我的目光十分虔誠,“姑娘才進府的時候,芸兒就已經說過了,姑娘和常人是不一樣的。況且,芸兒的姐姐已經死了,芸兒將姑娘看做親人一般,不跟著姑娘,我又還能去哪呢。”

她幾乎快要落下淚來,我心中也有些難過。蘇裴安親口承認殺了那個婢女,在蘇府之中伺候的那些奴才們,恐怕便是因為輪流進書房之中打掃,一有不合蘇裴安心意的,便都給暗中殺掉了吧。

我拍了拍她的手勸慰,是安慰芸兒,也是安慰我自己,“逝者已矣,活著的人,才更需要照顧自己。將他們放在心中,才不算辜負往日的情意。”

“芸兒知道了。”她用力點頭,伺候我梳洗,原本含淚的眼眸也一分分堅定下來。我這才覺得欣慰,我們的日子還長得很,要做的事也太多。

一切悲傷軟弱,終究可以都放下了。母親,我必然不會讓你就這樣枉死。

“這裏隻有些幹糧,也沒什麽吃的,大家湊合一下。”才出去,便聽見石崇的聲音傳來,他手中的托盤裏放著景德鎮琺琅彩盤,上麵卻趁著幾塊幹饃饃。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難怪石崇你不願意在此地久居,想必還因為不擅烹飪,若是日日靠吃饃饃度日,別說用琺琅彩碟,便是用羊脂玉雕出一個碗來也食之無味吧。”

石崇也笑,微微挑眉看著我,“可見人間自然也有人間的好處,美酒佳肴享受不盡,讓人怎麽肯就這樣離去呢?”

芸兒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麽,隻是含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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