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石崇別院

我將手中的信箋細細看了一遍,再對照那本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得來的譯書,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淩亂而又潦草的自己在草紙上寫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我顫巍巍寫下那封信箋上的內容,心中隻覺得震蕩。

就在此時,門外輕輕有人叩門,是石崇的聲音,“碧清?”

我推開門,露出一張憔悴的容顏,石崇和森爵似乎都嚇了一跳,“怎麽回事?”森爵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關懷。石崇怔了怔,不易察覺的往身邊挪了幾寸,讓森爵一手攙住了我。

我搖了搖頭,勉強露出了一縷微笑,“東西我已經翻譯出來了,可是……你和石崇都想要這張信箋上的內容,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取舍。”

“無妨,我和石崇君原本便是為了一件事,同舟共濟,告訴我或者告訴他,都是一樣的。”森爵凝眸看著我,目光裏有幾分關懷,“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我回過頭,這房間裏擺放著一麵巨大的青銅鏡子,在燈燭之下搖曳著柔和而炫目的光。鏡子裏倒映出一個女子的身形,一頭長發披散在腦後,目光沉沉,像是即將落山的夕陽,我覺得震驚,隻好道:“沒什麽,這份東西實在花費精力而已。”頓了頓,我這才看了他二人一眼,“你方才說,你們同舟共濟,目的一樣?”

石崇笑了一聲,“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們都想對付蘇裴安,彼此之間並無衝突。”他說的舉重若輕,我卻還記得方才阿宇對森爵十分輕蔑。他們早知道彼此都想要這封信箋,可是就在剛才,卻又達成了某種協議麽?

但我實在太累了,累得幾乎快要說不出話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局勢在一瞬間扭轉更是尋常,我懶得去問,隻是點點頭。

石崇似乎還想問什麽,我隻是伸手指一指那平攤在桌上的那張紙,他快步走過去,將白紙拿起匆匆看了一番,然而沒多久,石崇的臉色就同樣難看起來,“這上麵,寫的都是真的麽?”

話才剛剛脫口而出,他自己已經笑了一聲,“真是糊塗了,這是我親自截來的信箋,怎麽可能不會是真的。蘇裴安,他當真好大的膽子!”

蘇裴安的確是膽大,那上麵的確是和百濟的通訊往來,百濟答應出兵,而出兵之後,蘇裴安願意將燕雲六都拱手讓人。

百濟從來追逐水草而居,對魏國一直虎視眈眈,這也正是魏國在明知楚國動蕩之後也難以騰出手來的原因。而燕雲六度更是魏國邊防重地,物產豐饒不說,燕雲六都素來是抵擋百濟最穩固的防線,讓出燕雲六度,就像是將咽喉暴露在了百濟人的鐵騎和長槍之下。

但魏國如何混亂,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讓我震驚的,是最後一行話,那上麵下著,沈案果然已死,大事可成矣。

父親他的死,為什麽會出現在蘇裴安和百濟來往的信箋之上?

“果然如此,這封信,想必足夠讓蘇裴安背上通敵賣國的罪名了吧。”石崇冷笑了幾聲,目光裏猶如利箭射出。

“隻怕不夠。”森爵將信紙放回到桌子上,神色卻比石崇也鎮定得多。

石崇也皺起了眉,單憑一張信紙的確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如果蘇裴安矢口否認,那麽一切所作所為其實都不過是憑空捏造出來的罷了。沒有那個一擊致命的證據,石崇和森爵似乎都不敢妄動。

“你的臉,怎麽這麽白?”森爵會轉過身,倒了一杯水放在我手上。我像個木頭人似的,將水湊近唇邊,不過目光總算是有了幾分神采。

我並不愛我的父親,他一生為國征戰,從來不曾過分疼惜我的母親。而我,我因為是庶女出身,在府邸之中也受過不知道多少零零碎碎的折辱。這些他全都不知道,一個這樣的父親,對我來說,活著或者是死了,又有什麽差別。

一直以來,我甚至以為自己心底是恨他的。然而就在那一刹,我忽然想起母親死不瞑目的眼。她一生愛著那個男人,到死都還是愛著的。我……真的可以當做自己從來沒有這個父親麽?

我將水小口小口吞咽下去,看著森爵擔憂的目光,心中陡然一動。

或許是感懷這樣的關心,我徐徐笑了笑,示意自己無恙。

石崇看了我們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將那些信紙和那本譯書都收了起來,緩緩道:“這宅子已經呆不下去了,我們必須要趕快離開。蘇裴安不是等閑之輩,說不定很快就會查到我身上來。”

我站起身來,“你們將那個村莊,真的燒了麽?”

石崇愣了愣,然後搖頭,“沒有,那個村子裏的長者擋在那兒,我們不想濫殺無辜,也就在外圍放了把火,做個樣子罷了。”

我想起那張畫像上,阿婉笑吟吟的臉,心中隻覺得一酸。那些人受到蘇裴安庇佑,早已經不思進取,那個枉死的女子日後庇護了這些人,他們生前,又可曾善待於她?還是眼睜睜看著她受苦呢?

森爵的聲音沉悶,“既然如此,那麽事不宜遲,就趕快離開吧。”

石崇的動作很快,似乎他很久之前就已經預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仆人們收了銀兩便各自離開了,剩下的就隻有我和森爵,還有芸兒。

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所以寧願一直跟在我身邊。我自己雖然也是隨波逐流,無力保全他人,但芸兒苦苦哀求,也便隻能讓她跟著我們。

石崇在柴房裏設置了機關,用手重重一敲牆壁,便立刻露出了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我一路行來神色一直凝重,森爵很是憂慮,卻又什麽都不曾說,隻是靜靜陪在身邊。從暗道之中出來,森爵忽然低聲在我耳畔說道:“無論發生什麽,碧清,我都會在你身邊的。”

我臉上雖然不動聲色,然而心中卻不是不觸動的。這一生,好像除了森爵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和我這樣說話。我回過頭,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意,他垂下眼睫,看我的目光宛如珍寶。

密道的出口竟然已經出了崇德城,我不知道石崇怎麽會挖出這樣長一條密道,不過想到他富甲天下的財富,便覺得世上恐怕也沒有他辦不到的事了。我們站在孫惠山一座山峰上,臨風遠眺,便看見崇德城內有大火熊熊燃起。

蘇裴安果然已經查到了石崇在幕後操縱,也許當日在茶樓上,他對我的身份就已經有了疑慮。隻不過這麽久以來隱忍不發,必然真的以為,我會成為阿婉的替身,永遠了留在他身邊,所以有很多事情,他隻是故意不去想罷了。

我一直看著那把燃起的大火,石崇的府邸此刻早已經空了,然而那些金銀珠寶和名貴的收藏,此刻隻怕也已經付之一炬了。

隻是他臉上沒有絲毫動容的神色,就像是當日看著自己的屋宅起火,他也一樣的平靜。

對於他來說,豪宅隨時都可以再起,我卻覺得有幾分悵然。

火光映紅了每一個人的瞳孔,像是有惡魔在彼此的眼底纏繞。石崇拂袖道:“走吧,我在孫惠山之中有一處別院,可以讓我們暫時歇息。蘇裴安一時半會兒恐怕也不會找到我們,至於其他事情,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再議。”

沒有人說話,一群人宛如泥塑木偶一般跟在石崇的身後,人人心中都有所思所想,隻是不願意說出來而已。

我抬起頭,看見今夜的月色格外清澈明亮,落在地上猶如水銀瀉地。

這條路倒並沒有走的太久,我們很快就到了石崇的別院。那地方果然隱蔽,竟然是藏在山腹之中的。他扭動機關,一麵山壁便轟隆隆往兩側退去,走進裏頭,才發現原來是一處天然峽穀,上麵有光透露下來,月色靜謐,草長鶯飛,好似世外桃源。

有蝴蝶在月光之下飛舞,翩躚若夢,芸兒忍不住發出了一縷驚呼。

就連我也有幾分失神,此地宛如夢裏仙境,實在讓人嘖嘖稱奇。

“請吧,好好休息一日,有什麽事,不如明早再說。”石崇臉上有幾分得意之色,此地清淨,想必在他心中,隻怕比崇德城那座占地寬廣華麗的宅邸要重要得多。

裏頭的房間也十分雅致,客房眾多,一人尋了一間,便都歇下了。而我輾轉反側,忽然聽見窗外傳來輕輕腳步聲。微微皺眉,便披了一件外衣推門而去。長廊之下月上中天,石崇青色的衣袂在風中颯颯。

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唇角揚起,“沈姑娘還沒睡麽?”

我想要回他一個笑容,然而終究覺得倦怠,隻是慢慢走到他身邊,“你特意從我窗前過,不過就是想引我出來罷了,何必多此一問。”

他將收好的信箋重新攤開來,目光落在最後一行字上麵,“我猜你方才臉色難看,是為了沈將軍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