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宮

或許他真的懷念父親曾經的師生之情,但是,在父親謀逆被殺之後,那份懷念就不該顯露出來。我並不是尋常的罪臣之女,他也不僅僅是個普通皇子。

一路腳步匆匆趕回了浣衣局,陌生的房間內彌漫著一股腐朽的氣息,我想,如果一直在宮裏呆下去,或許我也會慢慢變得朽爛如泥,可是我並沒有別的路可選。人的命運很多時候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是去或者是留,都由不得自己。

我一時間有些心灰意冷,想起用白綾將自己吊死的母親。她一生所愛的人離她而去,於是她也隻好跟隨。可是她從來沒有顧忌過我的想法,我隻能一個人孤零零在這個陌生的皇宮裏活著,忍受無窮無盡的寂寞。

如果不是那件事,或許我真的會安安靜靜在浣衣局裏呆到二十五歲,然後到了適當的年紀,就被放出宮去。但我說過,人生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命運一雙翻雲覆雨手,誰也逃不了。

涵山公主忽然召見我的時候,我隱隱有些吃驚。因為那個時候井邊很多人在漿洗著衣服,發髻上插著翡翠簪子的宮女一臉嫌惡的看了周圍一眼,然後用一種十分古怪的目光看著我,“你就是沈碧清?”

我點了點頭,然後她高傲的揚起下巴,“涵山公主召見你,隨我來吧。”

劉姑姑皺著眉,然而是涵山公主的旨意,那麽做奴婢的就沒有反抗的餘地。我遠遠對她笑了笑,示意不會有什麽事,然後仔細將手中的泡沫擦拭幹淨,這才跟在了前來傳話宮女的身後。

涵山公主住的地方十分奢華,她比倩珍公主要得寵。不單單因為涵山公主長得漂亮,還因為她有一顆玲瓏七竅心。涵山公主很會討皇帝的歡心,而這一次,她讓自己父親開心的方法,就是將我獻上去。

她微笑著撫摸過我的臉龐,就像是在欣賞某件精美的瓷器一般,“你自己也應該明白,你現在的身世,是無論也沒有翻身之地了。但是幸好你還有一張臉,這張臉可以讓你擺脫現在的生活。否則的話,你永遠都會在宮裏做著最卑賤的事,一直到你死為止。”

“到了二十五歲,奴婢就可以出宮了。”我不卑不亢地說道,神色淡然。

“二十五歲放出宮去的,是尋常的宮女,可你不同,你是罪臣之女,一旦入了宮,這一生,你竟然還妄想著能夠出去?”涵山公主掩唇笑了起來,目光冰冷的卻像是一條毒蛇。我隻覺得心口一陣陣發痛,竟然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是嗬,我又怎麽可能出得去呢。一旦成了罪籍,這一生就都被打上了烙印,再也沒有出頭之日。我會被困在這宮裏,一生一世,永遠不會再有自由的時候。

涵山輕輕笑了起來,將手從我臉上抽離出去,不知道從何處拿來一盒胭脂塞進我掌心,她的眼中有誌得意滿的從容,“天下間的女子,都希望能夠進宮伺候父皇。因為一旦成為他的女人,就是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你是個聰明人,究竟是一輩子在浣衣局碌碌無為活著,還是成為皇帝身邊最寵愛的女子,你一定會為自己打算,不是麽?”

“多謝公主賞賜。”我緊緊握住手心那一盒胭脂,臉上卻不敢有半分表情,涵山笑了笑了,“你下去吧,三日之後,本宮還會再讓人宣召你。到了那個時候,你就不再隻是個浣衣局的宮婢了,你將成為皇帝的妃子,而且……是最得寵的妃子。”

我默然轉身離開,然而原本溫潤的眉眼卻在這一刻猶如層層凝結的寒冰蔓了上來。

涵山公主未免太有自信,她以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應該傾慕那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以為單憑一張臉就能獲得男人的寵愛。嗬,我的母親當年是何等的風華絕代,可是她與父親恩愛的日子又有幾年呢?

我不會重蹈母親的前車之鑒,也不會像藤蔓那般,將自己的人生依托給喬木。

我在深夜之中驚醒,然而卻再也無法入眠。即便許下了這樣的雄心壯誌,我卻沒有半點方法可以拒絕涵山公主。她那樣毫不留情戳穿了我的幻想,就算我不願意成為皇帝的妃子,也永遠不會有離開宮闈的日子。

我忽然想起從前離開沈府的那一天,金色的葉子一片片飄落。我一心想要活下來,然而這種活法,在宮闈之中寂寂等死,難道真的就是對的麽?

若是早知道會如此,我是否應該和母親一樣,用白綾將自己吊死在房梁之上,這才算是真正而徹底的了結。

三日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來,我自然不願意成為涵山公主手中的棋子任憑擺布,然而卻想不出半點法子來,於是我隻得去求翠姑姑。

她在後宮之中所見所聞比我要多,一定能夠找到法子讓我擺脫這樣的困境。

翠姑姑安靜地喝著茶,片刻後才看著我,“碧清,你真的不願意成為妃子?”

我低笑了一聲,眉目之間帶著淡淡厭倦,“姑姑在宮闈之中這麽多年,看人透徹,況且又是碧清救命恩人,碧清絕不會有半點欺瞞之心。入宮為妃,看似是潑天榮耀和寵愛,但是後宮宛如魑魅魍魎橫行的鬼蜮,這樣一個地方,不過是徒勞耗盡自己的一生,去爭取那虛妄的榮華富貴。”

而那樣榮華富貴,當年在沈家的時候,我雖然是庶女,又何嚐不曾享受過呢?到頭來,不過一切都是一場空罷了。如果我的餘生,真的要將自己消耗在後宮的爭鬥與一個年紀可與我父親相比的男子身上……我微微笑了笑,眉目間有鋒利的殺意。

她輕輕將茶杯放下,那一聲脆響哢嚓一聲,像是在心底都激蕩出了回音。

翠兒姑姑歎息了一聲,“你和你母親的性子……真是很像。既然你不願意成為皇帝的女人,那麽,就毀掉你自己這張臉吧。”

我微微蹙眉,下意識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臉孔,半晌後咬了咬牙,“碧清明白了。”

涵山公主會挑中我,也不過是因為這張臉。如果毀了它,能讓我逃離入宮為妃的命運,我願意,也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犧牲。

翠兒姑姑忽然笑了起來,“女人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容貌,怎麽可以就這樣輕易舍棄呢。我明日去禦醫院為你取藥,服下之後,你的臉上會出現紅色的麻疹,到了那個時候,涵山公主自然是無法將你獻給聖上了。”

然而麻疹是會被傳染的病,宮中不會為了治好一個宮女而特意警戒。

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被移送到外頭的水月庵。那是宮中的女子流徙廢除的地方,是另一個活生生的地獄。

翠兒的目光凜冽,我知道她並不想我走這條路。因為去了水月庵,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生不如死。

這幾日的天氣都不算好,烏雲密布,昨晚還有一夜的電閃雷鳴,今日起來地麵濕漉漉的,此刻烏雲壓頂,連人的胸口都悶得仿佛難以呼吸。

我知道翠兒姑姑擔憂我,但是此刻風吹樹葉發出的簌簌聲響,都帶著自由的氣息。

這兩個字,原本就值得旁人豁出一切去爭取,更何況,是這樣無人憐恤的性命。

翠兒知道難以勸阻我,於是站起身來,讓我明天此刻去禦醫院門口等著。她不能直接將藥給我,我們必須有一個擦肩而過的機會,不讓任何人起疑。

回去的時候,我卻並不想立刻便回浣衣局。宮廷寂寂,我曾經送衣物的時候路經天心閣,那是在城牆之上的閣樓,高高聳立,藏書無數。

外頭的天空陰雲密布,和皇宮之內的並無兩樣。

我一直沉默站在閣樓之上眺望著,偶有風遠遠吹來,將我的裙袂吹起,就像是一隻垂死的飛鳥在無望的掙紮。

如果離開了這座皇城,我又能夠去哪裏呢?是不是會死在逃亡的路上,或者被水月庵中的疾病所傳染,最終害死了自己呢?

然而,無論如何,這都是我為自己選擇的路。這條路到底通往何處,誰也不會知道。但畢竟,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是麽?

我又想起了母親,她是那樣柔順而美麗的女子,此刻她的亡靈想必一定在天上看著我,默默為我祝禱和庇佑。

“我方才在浣衣局找你,她們說你不在,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而碰見你,真是緣分。”他笑起來的時候,似乎還是從前那樣,帶著活力和明亮的光。

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俯身道:“奴婢參見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碧清,我們之間……一定要這樣生疏麽?”他的笑容刹那間黯淡下來,喃喃說道,“將軍的事,我也覺得很難過。可是碧清,你知道……這一切,都由不得我做主。”

我看見他眼中的憂傷,像是一口清澈的湖水。

“殿下,碧清並不是為了沈家的事情而責怪殿下。這一切都是皇帝的旨意,自然和太子無關。”我終於覺得心中不忍,如果說沒有遷怒,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但他說的沒錯,殺了父親的是皇帝,害的沈家滿門抄斬家破人亡的也是皇帝,和他無關。

然而那個人,畢竟是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