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子

她從身後端出一個托盤,上麵放著已經疊好的幾間衣裳,“這是送去東宮的衣服,趕著要呢。可我若要去了東宮,隻怕一來一回,就耽誤時辰了。好妹妹,就當是幫我一把吧。”

我心中微微一怔,然而還來不及推辭,對方已經越過窗戶將托盤遞到我手中,一路撒著銀鈴般笑聲遠去了。

我低頭看著手中酸棗木的托盤,那上麵有三四件已經燙好擺放整齊的男裝,金絲銀線,像是主人一般貴氣逼人。

東宮太子,我將那稱號反複念了幾遍,心中隻覺得恍惚。

那個時候,他也隻有十來歲,自然也不是什麽太子。隻是到沈府跟隨父親學習騎射,或許是因為那個時候彼此年紀都還小,男女之防也不似成年後嚴苛。

我小時候尚且不是這樣對什麽都慵懶的性子,也和尋常孩童無異,在府邸之中東奔西走,偶爾和他打個照麵,還曾經一起去捕過蟬。然而此時此刻,卻隻覺得有些莫名尷尬。

然而遲疑了良久,就算在尷尬,也終究是不能不去的。更何況,隻需要將衣服送到東宮門外,自然便沒有我的事了,何必這般扭捏。一咬牙,自然也得去了。

一路上寒風凜凜,我端著托盤一路往東宮走去。然而自從入了宮就分在倩珍公主身邊伺候,我卻並沒有多少機會去熟悉宮中路徑,也不知道轉了多久,竟然是在禦花園裏頭迷了路。

若再是耽擱下去,隻怕叫人瞧見,又要生是非。

我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卻聽見外頭傳來嬉笑聲,那是女子的聲音,三三兩兩,說不出的嬌俏可人。

禦花園曲徑通幽,然而想要藏下一個人卻是不能夠了,我隻得蹲下身。這些人笑聲恣意,不是宮裏的妃嬪便是帝姬,無論是哪一種,我都不想和她們打交道。

原隻求她們從我身前過去,不要注意到自己,然而世事多半不如人願,其中一個女子低呼了一聲,“這不是東宮的衣裳麽?”

“這有什麽奇怪,浣衣局的宮女洗好了衣服自然是要送過去的。”有人懶懶回答,那樣慵懶而嬌媚的腔調,想必便是那位涵山公主了。

“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去找東宮如何?”一開始說話的女子怯生生道,語音裏竟帶著幾分顫抖的期盼,一群人立刻又笑了起來,“我們去找東宮做什麽?我說是藍月郡主自己想去才對吧。”

“哼,不去便不去……”那女子著惱,頓足道。

涵山公主此刻反倒笑了起來,“你們就別拿藍月取消了,她臉皮子薄。好不容易進宮一趟,我也不能叫你白走。就去東宮走一走便如何,那裏的合歡花也開了,我們全當是去賞花便是。”

涵山公主既然發了話,旁人自然也就應了,一群人浩浩蕩蕩往前走,我暗自舒了口氣,卻聽見藍月郡主好奇道:“那宮女不是要去送衣裳麽,怎麽還跪在地上?”

我無法,隻得抬起頭來,“見過涵山公主並各位郡主、小姐。”

一開始說話的女子看見我麵孔的刹那倒吸了一口冷氣,一時間原本熱鬧的一群人頓時都安靜了下來。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穿著桃紅色衣裳的女子用障麵的仕女團扇遮住了連,目光裏閃過一縷誌得意滿,“這不是沈家那個罪臣之女麽?”

我抿著唇,心裏雖然覺得難堪,然而臉上卻不曾露出分毫情緒。既然形勢比人強,那麽就隻好忍住這一時的羞辱,否則一時意氣,到頭來不過是害了自己。

這一群人不過是想拿我取樂,那麽就隨意笑話便是。沈氏早已經一敗塗地,當初我既然沒有追隨母親而去,也不曾和兩位長姐一起吞金而死,那麽此刻,我便不會為了這些人而有絲毫動容。

然而那女子見我不說話,反而越發得寸進尺起來,“真是沒想到,當年沈氏那樣潑天的富貴,竟然會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可見有些人命中注定福薄,消受不起的東西,自然也要還回去。”

一群人再次笑了起來,我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入宮數月,就算真有什麽脾性,也早就磨損了。

那桃紅色衣裳的女子見眾人發笑,越發自得起來,伸手便來捏我的臉,目光之中漸漸浮出一抹嫉恨的神色,我心中一怔,卻不記得是在何時得罪過眼前的女子。

然而一雙手卻伸了出來,按住了對方,“行了,不過是一個宮女罷了,和她計較什麽,憑白失了分寸。況且,薛姑娘,這裏是在皇宮,可不是你薛侍郎的府邸。”對方的笑聲帶著說不出的輕俏和慵懶,卻逼得那紅衣女子立刻縮回了手。

“走吧。”涵山公主扶住身邊宮女的手,她今天用一支純金的發簪挽住了長發,容色豔麗而冰冷。我想,這才是一國公主應該有的樣子,這樣傲氣淩人,但是又懂得八麵玲瓏。而倩珍公主和她的姐姐比起來,終究還是太稚嫩了些。

她臨走之前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然而目光很快錯過去,仿佛一切都不過是幻覺而已。

我抱緊了手中的托盤遠遠跟在這一群人身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隻聽見前麵有張揚的笑聲。那聲音讓人聽著膩煩得很,我忽然笑了起來,若是沈氏不曾有過這樣的變故,我是不是也會和這些女子一樣,發出這樣叫人討厭的笑聲。

東宮門口有一泓碧波蕩漾,據說這裏每到夏天蓮花綻放,讓人見之忘憂。然而這樣時間,四周楊柳飛絮,卻也是別有一番景象。涵山公主為首,一群千金貴女自然嘻嘻笑笑走了進去,我卻隻好等在一旁,等她們都進去了,這才敢將衣服送過去。

管事的宮女卻說要查驗過衣服才行,若是有什麽差錯,總要找到人來擔起責任。這是宮中的慣例了,我一時走不得,便隻好在一旁候著。直到她檢驗完畢,這才肯讓我離去。外頭的天色依舊陰鬱,我卻總算是鬆了口氣。

裏頭嬉笑的聲音被風一蕩,遠遠傳來,像是個禁不起寒風的美夢。我一路往正門走去,卻不料有人斜斜從長廊出來,腳步匆匆。兩人都不曾注意,這一碰,我下意識便往後跌去,那人反應卻機警,連忙伸手抓住我手臂往前拉住,他原是一番好意,卻不料手中力氣太大,我重重砸進他懷中,隻覺得臉上一陣紅暈燒了起來。

對方是個俊朗的男子,笑起來的時候帶著一點不羈的意味,此刻看著我忽然眼前一臉,然而神色卻並不讓人討厭,“你是?”

原來已經不記得我了麽,不記得也好……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時移世易,原本也無需記得。

我躬下身行了一禮,“殿下恕罪,奴婢是浣衣局的宮女,前來將衣物奉還殿下。方才衝撞了東宮,還請東宮寬恕。”

他笑了笑,伸手將我攙起來,“孤並沒有怪你,隻不過……總覺得你有幾分眼熟罷了。”

“殿下自然覺得眼熟,那位可是從前振武大將軍的女兒呢。隻不過沈氏謀逆,滿門落入罪籍,皇上特地開恩才讓她入宮做了婢女……當年沈氏何等煊赫榮耀,不過叛逆君上,實在是自尋死路。”對方的聲音笑得格外甜膩動人,是那個穿桃紅色衣裳的薛姑娘。

這一次,我總覺得自己腦海中仿佛有靈光一閃。沒有人會這樣無緣無故對一個人仇恨,她三番四次的冷嘲熱諷,究竟是為了什麽?

然而還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來,對方的臉上卻已經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隱隱透著驚喜,“原來是你……你還記得孤麽,從前我跟著你父親一起學過騎射,我還在沈府呆過大半個月的時間。”

“殿下記性很好。”我勉強露出一個微笑,應了一聲。

他的確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當年總是上樹掏鳥蛋,和我一起去捕蟬的幼童,如今已經長成這樣器宇軒昂的美男子。我並不覺得自卑,隻是歲月流年,一時間讓人心生出這空洞洞的蒼茫來。

“孤如果記性很好,應該第一眼就將你認出來才對。”他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我原本是有些緊張的,一直到此刻才放鬆下來。他自然和從前不一樣了,然而卻又和從前隱隱重合。這樣一個正直而熱情的人,如果是他登基做了君王,我的父親會不會就能夠效忠一生,提攜玉龍為君死呢?

“殿下。”那個穿粉色衣裳的女子羞怯怯喊了一聲,我記得她,就是方才在禦花園中提議到東宮府邸來的女子,果然,她才一說話,旁邊的人就紛紛掩唇笑了起來,那女子臉都羞得緋紅,一雙眼睛卻亮晶晶的。

這樣歡悅好聽的笑聲,這樣固執而動人的情意,即便我已經落魄到如此,也依舊覺得心中歡愉。

“已經過去了六七年之久,殿下記不清楚也是應該的。”我笑了笑,再次行禮如儀,“那麽,奴婢告退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果然無法攔我,然而目光裏卻滿是渴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