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畫中人

我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然而芸兒已經很快低下頭去。我看不清她的臉色,一時間卻又找不到拒絕她一同前去的理由,若是極力推辭,恐怕越發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於是隻得笑一笑道:“也好,那麽寶兒……你願不願意帶姐姐一起去看看那張畫?假如是真的,姐姐以後就多給你準備一些小零嘴,讓你帶著吃,你說好不好?”

“好啊。”寶兒神色輕快起來,“我帶你們去看,不過……下次可要給我準備核桃酥,我很喜歡吃那個。”

我臉上有淡淡笑意,然而心底卻又不是不愧疚的。這個孩子並不像是芸兒方才說的那樣驕橫無力,府中的人或許因為他是蘇裴安的嫡子所有畏懼有加,卻不知道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樣的,在他們的世界裏,原本就不需要別人的畏懼。

隻可惜我雖然明白,卻也不得不利用這個孩子。我牽起他的手,胖乎乎軟綿綿的手,握在手心裏就像是一個小小的摩合羅。但是縱然愧疚,我也不得不走下去。極目遠看,依稀可以看見蘇裴安的書房和辦公之地。

雖說是書房,卻並不是我想象中那樣,反而像是獨門獨戶的一個小小庭院,在奢華浩大的蘇宅,倒像是撞見了一個隱士般讓人詫異。白牆黛瓦,有色白如雪的梔子花在枝頭綻放,被風一吹,那香味幾乎快要沾染上衣袂。

“就是這裏了,你們跟我來。”寶兒熟門熟路,帶著我們躲藏在一束灌木後。這是鐵蒺藜,被花匠特異修建,人躲在後麵看不見蹤影。但是透過茂盛的樹木枝椏,卻能看見穿著青衣的護衛腳步匆匆走過。

一直等那些人都走完了,寶兒才拉著我往這圍牆後麵走去,他伸手一指後院繁盛花木,細聲說道:“你瞧,隻要將那些花木扒開,就有一個洞直接可以進去了。”

芸兒已經先我一步動手,果然才劃開外麵看似厚實的草木,裏麵卻露出一塊已經被挖空的洞口。我忍不住奇怪,沒想到在這種地方也會有狗洞。寶兒一馬當先爬了進去,我雖然覺得有失體麵,不過現在也顧不得了。

從圍牆之中爬進去,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棵高大的梔子樹。這庭院看上去出乎意料的簡單明了,和外頭蘇家的豪華有一種奇異的衝突。然而我卻忽然想起蘇裴安當日和我下棋時候的樣子,他穿著一身湛藍的長衣,目光裏帶著幾分倦意。

那樣素淡有雲的姿態,仿佛和眼前這個庭院有出乎意料的合襯。寶兒伸手一指其中一間緊閉的書房,“那畫像就在那兒,你自己進去看吧。我要去後麵逗鴿子玩兒去。”

芸兒顯然也是第一次進蘇裴安的書房,看上去頗有幾分緊張。我隻得笑一笑安慰她,“不如你和寶兒一起去逗鴿子吧,我就看一眼那張畫,立刻便出來。”

芸兒看出來我不想讓她跟著,於是點了點頭,“那姑娘自己小心,大人的書房有專人打掃,也是無事不得入內。姑娘可千萬別碰什麽東西,若是被發現了……咱們隻怕都活不成了。”

我微微有些詫異,她似乎是在暗中提示我不要動蘇裴安書房裏的東西。芸兒伺候在我身邊,素來心思細膩,而且很是懂得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她偶爾談及蘇府的事,也不過是流傳在下人之間的詭異秘聞。而關於蘇裴安的一切,她卻從來不說。

我一直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不顧現在看來,芸兒似乎是發現了什麽,才會這樣別有用心的叮囑我。

我隻得微微笑了起來,“你放心,我隻是進去看一看。”我知道自己這番說辭實在沒有什麽說服力,用來騙騙寶兒也就算了,隻怕芸兒不會上當。然而現在也顧不得了,思來想去,整個蘇府隻有這座書房保衛森嚴,不準外人進出。蘇裴安如果有什麽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除了這裏還能藏在哪兒呢。

我不能不冒險一試,否則……湛藍天色如碧玉清洗,我需要一雙翅膀,才得以高飛。

而蘇裴安藏著的那本譯書,就是我的翅膀。

芸兒深深看了我一眼,目光裏滿是擔憂,然而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點了點頭,伸手牽著寶兒退了出去。

我的目光落在寶兒方才指給我看的房間,上麵並沒有落鎖,門也隻是虛掩著。或許是因為外頭戒備森嚴,而整個蘇府也從來沒有人敢違背蘇裴安的命令,他並沒有想到有人膽敢闖入這片禁地。

我小心翼翼推開門,再反手將門掩上。書房內有明晃晃的日光透過,落在金磚地麵,明晃晃的像是一片蕩漾的波紋。

我左右環視了一圈,立刻便在書房內發現了那張供奉的畫軸。沒有人會在書房內設置一個猶如祭壇的東西,但是那張檀木桌子上香已經積落一層,看來存在的日子也不算是短了。

徐徐靠近,我幾乎能聽見自己倒抽了一口冷氣的聲音,霧氣似乎還在空中繚繞不散,越發襯托得那畫上的女子眉目栩栩如生。然而那眉眼之間與其說和自己很像,倒不如說……更加爽朗和明亮一些。

尋常仕女圖,大多女子都穿著華麗飄逸,發髻也是時下最為流行的一種,用各色簪子鴉釵裝點。然而眼前的人卻隻穿著尋常的粗布衣裳,甚至麵部輪廓也並非如貴家女子的柔和,反而有一種男子般的堅毅。

蘇裴安說自己很像他那位故人,然而若要細說,眉眼也不過三分而已。就憑借這三分眉眼的想象,蘇裴安就對自己這樣刮目相看麽?

我隱隱有些吃驚,對畫布上那個女子也越好好奇起來。然而到底隻是匆匆一眼,並未想過細究。

書房內果然放了很多書,然而放眼望去,卻基本不過是障眼法罷了。雖然因為有人打掃的緣故,但書本的新舊程度卻隻有靠主人的翻閱罷了。書櫃上一眼掃過去,那些書似乎從買回來之後就被擱置在原地,從來沒有動過。

我又開始翻閱起擺放在書桌上的書籍,上麵也隻是尋常的經史子集,並無特別之處。直到翻完最後一本,我的手終於忍不住顫抖起來。沒有,竟然沒有……

那一刹,心如死灰。

“小姐,畫像可看完了。寶兒公子說這個時候大人便要進書房了,我們快些離去吧。”門外傳來了芸兒焦灼的聲音,我這才顫巍巍站起身來,竭力讓自己的神色顯得鎮定,不會,那本書一定放在這兒。既然已經找到了可以進出書房的法子和禁忌,那麽我明日自然還能再來。

我推開門走了出去,之間外頭天色一時間竟然陰沉下來。北方的天氣是否也像南方一樣,每到七月就像孩兒麵,陰晴不定。

然而已經顧不得這許多,寶兒在牆邊朝我們招手,示意我們趕快離開。我才出了房門,芸兒便拽住我的手,“姑娘,咱們快走吧,否則大人回來了,一定會殺了我們的。”她幾乎快哭出聲來,拉著我就往後院的牆角跑去,三個人從洞裏爬出來,芸兒又細心用草木將洞口遮蔽。

寶兒倒不放在心上,或許他已經習慣了在父親的禁地之中跑來跑去,也有孩童炫耀自己能力的歡喜,“如何,你可在書房裏看見那張畫像了,我沒有騙你吧。”

我笑了笑,“碧清的確看見了,那公子喜不喜歡吃核桃酥,下次你在秋千架上等我,我給你帶核桃酥好不好?”

到底隻是個孩子,他笑著拍手。“一言為定,你可不能騙我。”

我緩緩走回自己的庭院,一路上沉默不語。芸兒歎了口氣,“姑娘要不要沐浴,身上都髒了,待會兒被人瞧見了可不好。”我頷首,她已經叫人去廚房提來熱水倒進木桶之中。

我將自己的身體浸泡在溫熱的水中,一陣陣蕩漾的水波幾乎讓人昏昏欲睡。芸兒一言不發,用梳子為我梳理長發,片刻後才握住我一把長發,“姑娘的頭發真好看,就像是錦緞似的。府裏頭的夫人們用烏發膏和薔薇頭油也不及姑娘。”

我不置可否,隻是迷迷糊糊道:“芸兒,你難道沒有話要和我說麽?”

她的手頓了頓,片刻後才抿唇道:“姑娘請恕芸兒鬥膽,姑娘來到蘇府,究竟是想要幹什麽?”

我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你覺得呢?”

她搖了搖頭,“芸兒蠢笨,可是也看得出來姑娘和其他被大人帶進府中的女子是不一樣的。”

我笑了笑,目光閃過一抹苦澀,“有什麽不一樣的呢,她們是身不由己,我也是身不由己。我們女子,若是生的好看一些,命運便由不得自己做主。可若是生的難看一些,就更加被人視若塵埃。大人從茶樓將我帶進府,我難道還能說一個不字麽。”

她搖了搖頭,目光沉靜,“姑娘是不一樣的,姑娘的目光裏,可沒有這樣自輕自賤的情緒。芸兒雖然年幼,然而在這吃人的宅邸裏,看人的本事卻也是不差的。芸兒看得出,姑娘來蘇府……和別的人來蘇府的目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