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攔截馬車

我換了衣裳出來,芸兒又為我梳了發髻,施施然走到正廳的時候,已經到了申時,日頭似墜非墜,蘇裴安穿著一身黑色長衣,此刻淡金色的日光落在他的衣袂上,看上去就像是在衣角鑲嵌了金邊。

他的目光之中帶著憂慮之色,然而一見我來了,頓時便清明起來。我暗暗一歎,若是方才來的人訓練有素,或許可以趁機出手殺了他。但是……我真的這麽想要他死麽?

他的惡隔我千山萬水,即便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也不過是他言語冷冰要斬斷別人的手。而其餘時候,他在我眼中,都是一個年過三旬,卻依然俊朗而有禮的男子。

我行了一禮在他麵前坐定,“大人怎麽來了,還是要下棋麽?”

我竟然一點都不怕蘇裴安,或許仍舊太過天真,非要見過了險惡才知道退縮。但內心深處,對這個男子又有著別樣的憐憫。

蘇裴安笑了笑,目光裏露出一抹和煦溫柔,“不必了,天天下棋也倦得很。你悶在此處,隻怕也慌得厲害吧,不如我帶你出去走一走吧。”

我心中一驚,然而麵上卻不露聲色,隻是點點頭,“任憑大人做主。”

他興致果然很高,即刻站起來便讓我同行,芸兒正準備跟上去,他卻擺擺手,“你不用過來伺候。”芸兒愣了一下,隨即又退開了。

我雖然覺得不妥,但終究不能明目張膽反抗他,於是也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跟上去。我原本以為他隻是想帶著我在蘇府之中走一走,卻不料一直走到了正門,而門口停了一輛青色帷幄的馬車,正是他專用的那一輛。

上次送我回來,那個名叫孫二的侍衛站姿挺拔,此刻和車夫一起在門外候著。我說:“大人想要帶我出去麽,這……”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怎麽,沈姑娘不願意出門麽?”

“自然不是。”我連忙笑了起來,才一走近,便有人跪在地上充當馬凳,蘇裴安一腳踩上去,我卻有些不忍。然而蘇裴安已經上了馬車,伸出手要來拉我,我便隻好也跟著踩了上去。隻覺得跪在地上的仆人身形一晃,然而卻一動不敢動,生怕將我摔下去。

“走吧。”我才剛剛上了馬車,蘇裴安就吩咐道。他這一次似乎並不僅僅是想帶我出去散心,反而到很是匆忙的樣子。

馬車內有三足金鳥的熏籠,散著淡淡一縷薄煙,我仰頭看著他,嘴角含著一縷恰到好處的笑意,“大人是想帶我去什麽地方麽,否則為何這樣著急?”

“去了之後,你自然便知道了。”他卻不欲多說的樣子,隻是靠在馬車的一邊,神色靜謐,臉上很是愉快。我很少見到蘇裴安有這樣高興的時候,一時間心中安定了幾分,看來他要帶我去的恐怕不是會讓我身死的地方,否則……然而我又轉念一想,按照蘇裴安的性子,或許他此刻高興的原因,是因為我將受到折磨而死而快樂呢。

他不知道看見了什麽,臉上忽然浮出一抹嘲弄的笑意,用冷冰冰的聲音說:“沈姑娘,你看外麵的人,他們隻要看見我的馬車,就像是看見了妖魔一般避之不及。那你呢,你看見我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很害怕?”

我掀開帷幄,看見路上的攤販一個個臉色鐵青,看來人人都認識蘇裴安的馬車,低頭不語。我微微斂眉,蘇裴安的麵色有一半被黑暗所吞噬,然而他露在日光下的半張臉孔,卻含著輕薄如霧的笑意。

我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徐徐笑了起來,手一鬆,青色的帷幄就這麽垂落下來,擋住了一切,“大人是此地的太守,位高權重,百姓們畏懼您,也尊敬您。您的手中握著他們的性命,他們怎麽能夠不害怕呢。大人不必為此放在心上,因為無論是誰處在您的位子上,百姓一樣會對他敬畏猶如猛虎。”

我從來便不是什麽良善的女子,當年父親位高權重,他素來是個溫和的男子,一生為國家效忠,連子女也難以顧及。然而即便如此,沈家當年也受過不少挫折。來往的百姓都說父親一生征戰沙場,殺氣太重,脾氣喜怒無常。

或許在尋常人眼中,這些一言定人生死的人,總是要有不同尋常的脾性才好吧。

他抬起眼看著我,目光裏有複雜的情緒,“不過他們怕我也是應該的,我殺了很多很多的人,也害了很多很多的人。否則憑借我的身世,又如何能夠成為黎世的太守,位高權重,呼風喚雨呢?可是就算如此,我也還是覺得不快樂……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快樂。”

我詫異他這樣一個人竟然會露出如此疲倦神色,一時竟然有幾分心軟。是因為那張供奉在書房裏的畫像麽,那個女子……現在又在何處呢?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蘇裴安的臉色頓時一變,帶著幾分冷漠,“怎麽回事?”

馬車簾幕被人掀開,孫二皺著眉,“有人攔在路前,說是為了關市村的稅收之事。”

我從簾幕之中探出頭去,看見一個老者跪在地上不斷哭泣,口中喊著:“大人,我們實在是交不出這麽多的賦稅啊,大人……還請您上報朝廷,給我們一條活路吧!”

“關市在鬧旱災,想必就是為了那件事吧。”孫二似乎是在提醒著蘇裴安,低聲說道。

此刻日影西斜,已經有薄薄涼意,我這才想起來,這幾日天氣並無反常之處,隻是許久沒有下雨了。崇德城內還有水井河流可以依靠,如果是邊遠地區,隻怕村民們正在為旱災之事大傷腦筋。如果賦稅不曾得以減免,那麽隻怕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隻是這件事,我卻沒有能力多嘴,隻好看著那白發蒼蒼的老者跪在地上,麵容悲苦。他似乎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而來,旁邊的人都露出了同情之色,然而我的身後,蘇裴安卻嗤笑了一聲,“如果減免了你們的賦稅,那麽我又該如何對梁王大人交代。孫二,快些出發,我要帶沈姑娘去的地方,不可耽誤了時間。”

我有幾分愕然,然而隻能默默坐回原處。隔著一層簾幕,隱約能聽見孫二斥責的聲音:“還不快快離去,耽誤了大人的行程,你就真的不怕死麽?”

蘇裴安已經動了殺心,孫二說話雖然難聽,但是卻像是要那老者趕緊離去。蘇裴安倒也不置可否的樣子,然而車簾外響起顫顫巍巍的聲音,雖然聽不得十分清楚,不過依稀是那老者哀哭之聲越發淒涼悲切,說自己老無所依,一家老小都已經快要餓死,若是不能減免賦稅,那麽他活著也是死路一條罷了。

我不忍再聽下去,這些平頭百姓的生活,若在安逸盛世,倒也可以平平淡淡,長樂一生。但是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最是活不下去的,隻怕便是自耕之農。已經年過六旬的老者匍匐在地的慟哭,讓人心中酸澀不堪。然而蘇裴安臉色越發難看,終究重重一掌拍在桌麵上,“孫二,他既然一心求死,你為何不成全他?”

我剛想說話,他已經笑著看了我一眼,“這些刁民,他們隻會有不斷的要求,而不會懂得如何適可而止。答應了他減免賦稅,那麽旁人就會相繼提出要求。百姓一味貪婪不知付出,姑娘不必理會他們。”

他雖然含著淡淡笑容,但是目光裏卻有不容任何人插嘴的決斷。我一時間不敢再說下去,隻盼望你老者能夠明白過來,不要白白冤死。

馬車停頓了片刻,孫二這才應了一聲是。他並不是一個壞人,可是蘇裴安是他的主子。他想要這個老者死,孫二就不得不動手。駿馬嘶鳴了一聲,原本停在原地的馬車繼續往前奔馳起來。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們竟然是想將人活活撞死麽?

外頭傳來了一陣陣驚呼聲,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我緊緊撰著自己的衣角,整個人因為恐懼而幾乎顫抖起來。

但是預料之中的撞擊並沒有出現,就連蘇裴安嘴角的冷笑都頓了頓,我長舒了一口氣,連忙掀開車簾往後探去,隻看見有一個男子扶著那老者,人群蜂擁圍了上去,即刻將人都包圍了。

孫二平靜的聲音在車簾外響起,但顯然他也有幾分詫異,“方才……好像有人忽然衝出來,將那老頭給拖走了。”

蘇裴安冷哼了一聲,不過倒也並沒有追究。他看著我的麵孔,臉上又浮現出了那種悵然的神色,輕聲道:“算了,一個老頭子罷了……快,馬車再快一些!”

他的目光專注在我的臉上。我有幾分尷尬,隻好微微笑一笑。幸而蘇裴安什麽也沒說,思緒很快又飄遠了,不知道究竟在想什麽。

我回想起剛才的那一幕,整個人卻再也難以平靜下來。蘇裴安或許在我麵前溫柔俊逸如隱士,但他的心早已經徹底壞透了。就像是斑斕的老虎溫馴人的手心,猶如家養的大貓,但人不該忘記了,猛虎便是猛虎,隨時都會暴起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