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寶兒

第二日蘇裴安依約前來,他依然隻是和我下一局棋,有時會讓我彈琴來聽。然而絕口不提其他,這感覺,就像是我並非是他從茶樓之中硬搶入府的女子,而是遠道而來的客人。

我漸漸成為了蘇府的異數,一開始前來吵鬧不休的那一群如夫人再也不曾?出現在我的麵前。而門口的護衛似乎也因為感激我當日曾在孫夫人手下為他結尾,對我也越發客氣起來。

我曾小心翼翼問蘇裴安,日日困在庭院之中實在覺得無趣,大人府邸豪華,是否可讓小女有這樣的榮幸為之一觀?

他朗朗一笑,隻說沈姑娘既然是來蘇府做客,自然是哪裏都去得。

得了蘇裴安的允諾,我偶爾會出門走一走,然而最遠也不過是在假山池水邊停留。在蘇府之中的奢華的確讓人瞠目結舌,竟然引來池水造成一個巨大的人工小湖,碧波蕩漾,此刻水麵已經抽出碧綠荷梗,若是等到了八月,蓮花盛開,想必一定美不勝收。

“大人希望姑娘晚上去參加家宴,姑娘為何要拒絕呢?”我坐在碧波池的秋千架上,秋千晃晃悠悠,想起從前的秋千戲,人站在秋千上,被人在身後用力一推,幾乎要蕩漾到湛藍天空裏去。

然而此刻終究沒有了那樣的興致,隻是安靜坐著垂眸。有風徐徐吹來,將芸兒的疑惑吹進我的耳中,我笑了一聲,“你覺得我應該去麽,我在蘇府之中境地尷尬,大人或許對我青眼有加,但我畢竟隻是一個琴姬罷了。家宴之中來往都是親眷,我若是去了,又是多麽不識抬舉的一件事。”

芸兒在背後輕輕推我一把,並不用力,秋千又再次晃起來,我閉上眼睛露出享受神色,卻又聽見她的聲音裏帶著幾分關懷和歎息,“姑娘既然進了蘇府就應該明白的,大人將姑娘從茶樓之中帶回來,可不是為了一個琴姬那樣簡單。”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伸手抓住了秋千的繩索,“可是你要記得,我現在始終隻是一個琴姬,日後的事,自然要到日後再說。”

“是。”芸兒從未見過我這樣冷冽的目光,一時間有些怔住了,連忙俯下身不敢多說什麽。我笑了笑,從秋千架上跳了下去,伸手扶住她的手腕,故作歎息道:“是我自己脾氣不好,你不要放在心上。”

芸兒連忙搖頭,臉上露出幾分異樣神色,“姑娘對我這樣好,芸兒怎麽會和姑娘生氣呢。隻是……擔心姑娘罷了。”

我的心微微一沉,這個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婢女,其實也不過才十四歲罷了。年紀比我還要小,然後目光沉穩,仿佛壓著無數的心事。我伸手撫一撫她的發髻,“芸兒,不要怕……我們,我們不會永遠呆在這裏的。”

她的目光陡然一亮,我卻不敢繼續再說下去。隻是遙遙看著蘇裴安居住的地方,那裏有明黃的琉璃瓦,沉靜如天邊一抹炫目流霞。

“那個地方是不能去的。”芸兒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緩緩說道,“大人很不喜歡別人打擾他的清淨,除了大人吩咐外,旁人都不敢進去。”

我微微眯起了眼睛,那樣顯眼的地方,我又如何能夠不去呢。然而到底不能訴諸口舌,隻得笑一笑,“我隻是遙遙看見了梔子花而已,如雪如夢,可惜不能近觀。”

那裏的確有高大的梔子花,更何況風從東方吹來,帶來濃鬱的梔子花香。芸兒並沒有起疑,隻是忍不住掩唇笑了起來,“姑娘喜歡花麽,梔子花隻栽種在大人的庭院之中,別的地方是再也沒有了。不過紫薇花如今也開得很好,姑娘若是想賞花,不如看看紫薇如何?”

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卻看見一隻紅色的皮球滾落到腳邊。芸兒吃了一驚,“這是寶兒的皮球呢,他是孫夫人的孩子,也是大人膝下唯一的子嗣,隻是性格頑劣,姑娘待會兒見了他可千萬不要和他置氣。”

她話音方落,便看見一個穿紅色衣衫的孩子從草叢裏跑出來。他脖子上還戴著一個赤金海棠紋瓔珞項圈,上麵懸著長命八寶鎖,十分貴重。那孩子也長得冰雪可愛,一張臉圓鼓鼓的,讓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掐一把。

他臉上還帶幾片綠嫩嫩的葉子,我忍不住笑起來,伸手示意他過來。那孩子揚起下巴,一副趾高氣昂的神色,“你是什麽人,快將皮球還給我。”他不過七八歲的年紀,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我彎下腰將皮球撿起卻並不遞給他,隻笑了笑,“這皮球是你的麽?可是這上麵並沒有你的名字,我怎麽知道它是你的?”

“哼,快把皮球還給我,否則告訴了我娘,你就完了!”他氣鼓鼓的拋過來拽住我的衣袖,然而看見我麵孔的一刹那,他卻忍不住驚呼了一聲,“你……”

“我怎麽了?”我將皮球高高舉起,笑著問他,“這皮球你若是想要,好歹也要和我說聲謝謝,你說對不對?”

然而他的注意力此刻已經不再皮球上,隻是緊緊盯著我,“你的臉……和爹爹書房的那張畫好像。原來爹爹供奉在書房裏的那個女子,就是你麽?”

童言無忌,落在我的耳中卻像是驚雷一般。我將皮球放進他手上,又伸手拂去他臉上的樹葉,“跑得這樣匆匆忙忙,倒也不怕累著。”他目光之中閃過一抹羞怯,不過貪戀我手指的溫度,卻並沒有閃避,隻是眨巴著一雙眼睛看我,“是你麽,你是畫上那個神仙姐姐?”

芸兒覺得詫異,“什麽神仙姐姐,寶兒倒是和姑娘你很投緣呢。不過寶兒,這位是府裏新來的琴姬,你要叫她沈姑娘才好。”

我搖搖頭示意無妨,從懷中掏出一方錦帕,裏麵是香藥葡萄幹,酸甜可口,應該是孩子喜歡的。果然,才拿出來塞了一粒到寶兒口中,那孩童便忍不住笑開了花,“真好吃,神仙姐姐你和畫裏一樣好看呢。”

我蹲下身將手中的香藥葡萄幹全部遞到她手中,唇角還含著淺淡笑意,“我不是什麽神仙姐姐,可是……你真的曾經看過我的畫像麽,是在哪兒?”

“在爹爹的書房裏啊。”他興高采烈接過我遞過去的葡萄幹,又拿了一粒吃,目光亮晶晶的。

我故意笑起來,“大人的書房據說是不準許旁人進去的,你可以隨意進出麽?我看啊,你必定是騙我的。”

小孩子受不得激將法,他癟起嘴,正想和我爭辯,芸兒卻吃了一驚,連忙道:“寶兒公子和常人不一樣,他是大人唯一的兒子,自然視若珍寶。姑娘何必打聽這些呢,到時候要是大人知道了,心中反而覺得不快。”

我斜斜看了她一眼,目光裏是前所未有的肅然,一字一句的說:“芸兒,大人的書房裏竟然有我的畫像,你難道不覺得奇怪麽?我不過是想去看看而已,寶兒公子若是有辦法,帶我去了書房,自然是看了便走。大人又不會知道,你何必這麽畏首畏尾。若是你真的怕得罪大人,此刻便回去吧。到時候出了事,也不會怪罪到你的身上。”

我自然不能說我對那副畫像雖然好奇,但是更想要知道,在蘇裴安的書房裏,會不會有這樣一本譯書可以為我所用。這些話不能告訴芸兒,我也不想將她牽扯到其中。然而無論如何,叫我就這樣放棄這個機會,卻實在沒有可能。

芸兒一時間有些愣住了,再低下頭,我看見寶兒還在吃我的香藥葡萄幹,頓時笑了起來,“怎麽,你很喜歡吃這個麽?”

他點了點頭,用一種孩子特有的奶聲奶氣的語調和我說話,“娘不準我吃這些了零嘴,說父親不喜歡這樣的小孩子。”

他的目光委屈,幾乎快要泛出淚來。這樣一個孩子,即便是蘇裴安的親生兒子,在這個府邸裏也有自己的不快樂。我想起在楚國皇宮裏伺候倩珍公主的時候,她也是那樣光彩奪目,然而沒有人知道在那樣光鮮亮麗的背後,年輕的公主依然恐懼著失去父皇的寵愛,從此遠嫁他鄉,成為和親的一枚棋子。

將自己的命運交托到他人手中,始終是一件如此充滿了不安和虛妄的事。我的心口像是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帶著蠢蠢欲動的獠牙。

“我這裏還有很多零嘴,你要是喜歡吃的話都可以給你,不過……我想去看看那張畫像,你說好不好?”我不是沒有負罪感的,才這樣大一個小孩,我卻不得不利用他來尋找自己父親的弱點。

然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如果不能找出譯書,難道我真的就要老死在蘇府不成?而蘇裴安對我就真的沒有疑心,這樣安然度日的時光還有多少,其實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和姑娘一塊去吧,萬一有個什麽風吹草動,我還能為姑娘看著些。”驀地,芸兒的聲音靜靜在身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