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國脈

“皇上,時常都這樣昏迷不醒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卻又不得不讓自己忍耐著。

被毒啞的宮女點了點頭,她手中握著的白紙上字跡娟秀,寫著卻是森爵的病情,皇上時常無故昏迷,還請姑娘不必擔心。

“……”我卻並不敢完全相信眼前這個宮女,誰能保證,對方不會是袁家安插在我身邊的一枚棋子呢。

我咬了咬牙,開口道:“知道了,那麽勞煩姑娘了。”我轉過身,對方卻急切的伸手,然而指尖才觸碰到衣袖,她卻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她站起身來,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塵土,跌跌撞撞又往書桌的方向跑去,奮筆疾書,我半信半疑靠近,隻看見上麵寫著三個字,不甘心。

我蹙眉,她卻指了指自己的咽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猛地落下淚來。我這才恍然大悟,這個小小宮女不甘心的,是自己的聲音麽。

袁家做事力求謹慎,因此挑中了宮女來伺候森爵的一切,卻又怕她將消息泄露,幹脆便將人給毒啞了。

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翻手為雲覆手雨,何曾有半點肯憐恤旁人的性命。這個小宮女,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模樣,百般無奈,隻好喝下了啞藥,但心底怎麽可能半點恨意都沒有。

所以在此時此刻,她才會冒著必死的危險,也想要抓住這一縷機會,為自己複仇麽?

窗外忽然狂風大作,方才還是晴光瀲灩的好天氣,一瞬間卻已經烏雲密布。我看著這個不能言語的姑娘,心中陡然一動,她雖然啞了,但是卻也還能聽見,我問她的名字,對方便一筆一劃的寫出了玉兒兩個字。

“玉兒。”我低聲,麵容卻漸漸平和起來,“你怕不怕死?”

對方或許沒想到我會這麽問,神色一時間瑟縮起來。她不過是個小宮女,家中貧寒,被賣到宮裏頭來伺候貴人主子。沒想到飛來橫禍,竟然活生生給人毒成了啞巴,但是真的到死生死攸關的時候,很少會有人真的不害怕。

但我現在沒有別的辦法,眼前的這個宮女,也成了這局棋裏最大的變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握住這枚棋子,將她放到該放的地方去。

命運迫人,何嚐半點由得自己做主。當年那個為人魚肉的女子,如今卻也被逼的不得不做那個手握別人命運的人?

我從玉兒的眼裏看出了恐懼,然而更多的,卻是不甘。她花樣年華,就算是在宮中為奴為婢,可是到了二十五歲之後,自然就會被放出宮去。

但不過是因為旁人一句話,她這一生,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豈能不恨?

“你固然可以當做沒有聽見我說的這句話,但我想玉兒,這會是你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你恨皇上麽?”我話鋒一轉,似笑非笑地說道。

玉兒連忙搖了搖頭,她年紀雖小,但是卻也懂得什麽叫是非對錯。

“是,你本來便不該憎恨皇上,因為毒啞你的不是皇上,是那些惡人。他們謀權篡位,想要執掌這個天下。”我的目光悵然,想起從前舊事,曆曆在目,原來從來都沒有忘記,“他們若是真的奪權,是否會像皇上一樣仁愛子民,會否有皇上這樣的本事,一統天下,讓黎民百姓永遠不受戰火連綿,安樂生活?”

我的聲音輕如塵埃,但如驚雷,震動了自己。就連原本神色掙紮的玉兒,此刻也咬了咬牙,目光複雜。

“對一個無辜的宮女,尚且能夠手段如此殘忍,日後執敲撲而鞭笞天下,隻怕會更加毒辣。”我伸出手去撫摸對方的臉,“你會寫字,看來也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也曾經讀過書麽?”

玉兒點了點頭,伸手指一指書架,又指了指毛筆,我頓時了然,“你的父親,是為私塾先生?”

她有些羞怯的笑了起來,但是目光裏更多的卻是驕傲。

“教書育人,原本是天下大事。但是讀書人,若非出身門閥貴胄,那麽就算科舉中了狀元,也難得有能入五品以上的官吏。你的父親能夠教出你這樣的女兒,足見他學識不凡。可是出身門第,限製了他的一生,甚至到最後,不得不將自己的女兒送入宮來做宮女,是不是?”我淳淳善誘,隻覺得自己像是一條誘人進口腹的毒蛇。

“你或許不懂天下大事,也不過是個平民女子。”我的目光灼灼,語氣陡然一轉,“但天下大勢,或許會因為你一念之間,翻雲覆雨!”

森爵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了。我靠在他的床榻邊安睡,身邊有對方熟悉的沉水香氣味。石崇知道我喜好,也曾經可以燃沉水香以博得我歡心。然而這一點十分紅塵盡成灰的寥落和沉靜,他卻永遠也學不來。

唯有在森爵的身邊,我才能感受到什麽叫安心。

他醒來的時候,我正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看。修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睜開眼,看見我,他倒是又咳嗽了幾聲,這才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我又昏過去了麽,這次,是多久?”

我心中一怔,看來森爵,是真的對自己的病情已經不報任何希望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病,並非是一朝一夕能夠治好。正因為如此,我就算想要寬慰他,卻也無從說起。

“已經一個晚上了。”我偏過頭,低聲道。

“一個晚上?”他自己也有些遲疑,但很快又釋然,“我的身體,看來的確是走到盡頭了。向上蒼強行要了這麽多年的壽命,如今也是時候換回去了。”

我終於忍耐不住,淚落如雨,“好端端的,何必說這樣的話,你固然去意已決,可曾想過我的感受?這些話,落在我耳中,就好像是一把刀子,一下下的,把心都要絞成碎片。”

森爵揚起脖頸,如同優雅而高貴的龍,從九天上俯瞰眾生,他是病了,但就算是病中,這樣的姿態旁人也難以模仿。

他的手輕輕按住了我的手臂,“好,我不說這些。可是事已至此,不說這些,我又還能說什麽呢?”

我淚流滿麵的看著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勉力笑了笑,卻還是繼續道:“碧清,是我安排不善,別宮終究不是最妥貼的地方,否則你現在也不會出現在我的身邊。”

他處處為我算計,就算是已經殫精竭慮,也還是害怕自己做的不夠好。但此事又怎麽能怪他,景仁宮裏有人受不住貪婪,將我的行蹤泄露了出去。但我也不怨那個人,就如同阿玉不會怪森爵,冤有頭債有主,背後之人,才是真正值得痛恨的人。

森爵似乎有些體力不支,過了半晌,這才道:“怎麽了?”

我恍然回過神來,連忙搖了搖頭,“沒事,方才……失神了而已。”他笑了起來,“你覺得我身在病中,就當真是糊塗了麽?你的喜怒哀樂,從來就瞞不過我的眼睛,碧清,告訴我,究竟怎麽了?”

我看著森爵,將臉埋在他的肩膀,沉沉道:“隻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而已,在行宮的時候,日子雖然單調,但我不是不快樂的。那個時候,我還懷著顯兒,還等著你回來。可是有一天雨夜,有人想殺了我們。我命大活了下來,可是芸兒死了,成民也死了。他們都是為了我死的,就像是在崇德城內,春令離開我的時候那樣。”

“其實……我從來就沒有什麽野心,有時候想一想,如果你不是王子,你的夢想不是天下一統,我們能夠做一對普通夫妻,又何嚐不好呢?”

這些時日,所有的悲慟都已經被緩緩磨去了不少。但是娓娓道來,說起他們的名字,我的心卻也仍舊在滴血。

這道傷口,從來沒有愈合過,隻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要用更多的血來澆灌。

森爵笑了起來,“碧清,我方才在你的眼中,好像看見了父王曾經的模樣。”

我吃驚,“先王?”

“我的父親,是個最偉大的君王。可是先皇後死後,他便始終意誌消沉,否則攻下楚國一統天下的,就不是我,而是父親了。”森爵很少在我麵前提起先王,此刻嘴角卻帶著淡淡笑意,閑話家常,“父親一生最大的弱點,便是失去了先皇後。為情所困,終究難成大器。”

即便是自己的父親,他批判起來,也並不留絲毫情麵,可是不知道為何,我總覺得他之後要說的話,隻怕比這些更要嚴重得多,“所以我在楚國病重的時候,第一個念頭,並不是立刻鏟除袁家的勢力。碧清,我明明知道你懷有身孕,甚至很可能會誕育長子,但是卻不曾想過將國脈交到自己的孩子手上。”

“所謂天下,終究要有德者居之。不能鎮守天下,即便是我的孩子,我也不能見黎民百姓的命數,交給他。”

他又開始咳嗽起來,即便用手捂住嘴唇,卻也還是有鮮血縱橫淋漓,我連忙去扶他,森爵卻隻是搖了搖頭,“碧清,你可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