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連環扣

“森爵,森爵!”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下意識呼喚對方的名字,整個人幾乎都要撲在了床榻的邊沿。躺在床上的男子長發散開,一張臉蒼白如紙,許久不見,他竟然瘦成這樣,仿佛伶仃的骨骼都要從皮膚裏刺出來。

“碧清……”那一聲低語猶如歎息,他擱置在錦被外的右手動了動,想要抬起手觸摸我的麵孔,然而從前那雙握劍的手,此刻好像連抬起來都萬分吃力。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從在楚國相識的時候起,就連受了緹騎追殺的時候,都不曾看見他露出這樣虛弱的模樣。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的聲音嘶啞,難以置信。然而更多的,卻是從心中湧起的心痛。連我都不能接受這樣的森爵,從來都剛強冷硬的男子,到底是如何忍受的?

他原本應該是八荒的君王,統一了兩國,成就了不世功勳,可是現在,他卻躺在床榻上,連動一下手指這樣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我都不曾哭,你哭什麽?”森爵終於笑了起來,他身在病中,但笑容卻清澈,並不曾帶著絲毫病容,仿佛大雨傾盆,卻是最耀眼的那一抹劍光,“如今我這個樣子,就如同一個廢人,你看見我,也為我覺得可憐麽?”

“皇上怎麽能說這樣的話!”我咬了咬牙,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在森爵麵前,我鮮少會如此開口直接稱呼他為皇上,“您是天下的君主,如果這樣自輕自賤,要天下百姓如何自處?”

他的手掌微微用力,忽然翻轉過來,按住了我的手臂,我低下頭,隻瞧見那一雙手,竟然浮凸著細密的青筋,就似皮膚下一條條青色的小蛇,讓人不忍多看。

“碧清,這個時候你對我說這樣的話,難道便不覺得諷刺麽?”他笑了起來,目光沉沉,“如今的我,隻怕也不過是別人的階下囚罷了。”

“……”我微微沉默,目光掃在那已經啞了的宮女身上,對方打了個寒顫,立刻跪了下去,我微微蹙眉,“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對方仰起臉來,唯唯諾諾的模樣,卻忽然伸手扯了扯我的裙袂,無聲朝窗外指了一下,然後飛快地退了出去。

我心中一凜,那宮女已經手腳迅速的收拾了藥碗退了出去。我側目看向她指的軒窗,隻看見波紋浮動,想必是外頭的水池折射出粼粼波光倒影在了窗紙上,但隻要細心一瞧,便能發現在晃動的光影裏,唯獨有一抹影子,始終不曾改變。

袁家將我送到森爵身邊來,如何能夠真的放心,在旁邊安插暗衛乃是理所應當之事,倒是差點疏忽了。

我想了想,忽然咬牙,原本強忍著的啜泣聲從唇齒間迸發。女子啼哭,終究是讓人心煩意亂,我一邊假意哭泣,裝作六神無主的模樣,一邊卻走到了書桌邊。

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然而不知道已經多久不曾被人動過,墨水早就已經幹涸,然而紙張也變得薄脆。我也不說話,隻是坐在窗邊哀哭,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一抹黑色印記竟然也消失不見了。

對方不過是將我當做尋常的女子,奉了主人之命在一邊監聽,然而無論是什麽人,聽見這樣的哀哭聲,隻怕都會覺得煩躁不安吧。更何況盛夏酷暑,雖然已經要入夜,但是這裏烘著地暖,隻怕溫度又要比旁處要高,隻要是人,隻怕也都難以忍受。

確定外頭在無人了,我這才回到森爵身邊,伸手握著他的手指,俯身道:“森爵……”

這一句話哽在喉嚨裏,吐出來,竟然再也沒有旁的話可說。

森爵的唇角動了動,低聲:“我原本以為,將你送去行宮,便可安枕無憂,沒想到,終究是小瞧了袁家那些人。”

“如今不是顧慮我的時候,森爵……我收到的消息,你已經攻陷了楚國,天下一統指日可待,為何會變成這樣?”我問的急切,心中滿是驚惶不定。森爵領兵,從來未嚐一敗,無論是在崇德城也好,黎世也罷,他都十拿九穩。

如今順利攻下了楚國,為何當今的天子不曾手握權柄,卻秘密回到了皇宮之中,而且身邊的侍衛全部都被抽走了?

森爵的手指稍稍用力,無聲握緊了我,他聲音低沉,眼眸裏卻透出難以言說的疲倦,“我的身體……原本就已經不行了。你曾經是否和石崇提到我,我得了肺疾?”

“是。”我微微沉默,然而卻很快點了點頭,“當日在崇德城的時候,我看見李智大人服食一味丹藥,心中一動,便曾和石崇說過此事。”

當日在望月庵之中,我分明替石崇把脈,他是傷在了肺腑。隻是當時我跟隨師太學藝,也不過隻是半個多月而已,自己猶是將信將疑,根本難以置信對方若是受了如此重的傷,如何會在一時半會兒間好起來。

然而沒想到後來再相遇,森爵身上的肺病,就好像真的不過是我誤診而已。

這世上,肺病原本就是最難以治療的疾病,如果真的像我當初把脈的那樣,森爵原本就毫無可能像無事人一般掩藏。

可是此刻對方忽然問起這句話,我也不禁微微蹙眉,心中頓時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忐忑來。

我抬起頭來看著,森爵的嘴角卻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碧清,你當日把的脈,是對的。從一開始的時候,我曾經在你麵前暴露了最大的秘密。我從出生的時候,就帶著疾病,寒氣入體,肺部有疾,原本是活不過十八歲的。”

“怎麽會……”我難以置信,隻覺得荒謬,森爵如今,都已經二十五了。離十八歲,整整過去了七年,“簡直是庸醫,怎麽敢如此口出狂言!”

“當初為我看病的,可是禦史曾家的大夫呢,怎麽會是庸醫?”森爵不置可否,“我的身體,本來是早該在七年前就交出去的。隻不過,是遇到了薛家的神醫罷了。”

那些斷斷續續的往事,還有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這一刻飛快的在我腦海之中掠過。

就如同糾纏如麻絮般的線頭忽然被抽了出來,漆黑無垠的深夜裏有人點亮了一盞燈,我循著那一縷光亮,快要觸及到背後的真相。隻是在這一刻,我的心口卻猛地傳來一陣陣的絞痛。

“是薛禮麽?石崇告訴我,他是薛家不世出的神醫,雖然年紀尚小,但是在醫術卻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我喃喃,“他竟然,治好了你的病麽?”

“大夫終究隻是大夫,不是大羅金仙。”森爵笑了起來,伸手握著我的手腕,他的嘴唇輕動,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輕如煙霧,需要用心聆聽,“我的病,是治不好的。隻是薛禮用藥物壓製住了肺疾,所以這些年來,我始終和常人無異,竟然沒有任何人發現……楚國的二皇子,不過是個癆鬼。”

我心中越發痛不可當,森爵是何等驕傲的人,從來不曾在人前示弱。如果不是這一身的病,他是不是會走的更遠?

“石崇的確聰敏,他暗中派人調查薛家,薛禮不會背叛我,但是財可通神,有舉國之富,那麽天下對石崇來說,就沒有什麽秘密了。”森爵看了我一眼,眸光深深,“他知道我身體已經到了沉屙難返的地步,自然會為自己打算。所以當日從我在楚國咳血的時候,他隻怕就已經暗中與袁家相互勾結,竟然偽造了聖旨,將我連夜從楚國帶了回來。”

我靜默聽著對方的訴說,整個人卻都忍不住顫栗起來,過了許久,這才有力氣開口,“怎麽會,森爵……你那個時候正在攻打楚國,天下一統,石崇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千軍萬馬之中,挾持君王離開。”

“因為……他說服了我。”森爵熟悉的麵孔裏,帶著我太過陌生的氣息,“人生在世,終究是難免一死。我並不怕死,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始皇帝一樣,傾盡全國之力來尋找不死藥。隻是,盡人力,能夠拖延一日,便是一日。可是碧清,我終究有一天,是要死的。我死了之後,偌大的天下,究竟讓誰來主管,誰又能夠用雷霆手腕,剛柔並濟的鎮壓楚國與魏國?”

“七歲那年,我就知道自己得了肺癆,這是治不好的病,我的一生,原本應該和藥草為伍,不能騎馬,不能拉弓,在成年之後,便隻能無奈死去。”

“是因為不甘吧,所以才勉強著活了這樣久,甚至伸手奪取了天下的權柄。”森爵的目光裏映著搖晃的燭火,“當日我殺了四弟,親手奪了王位,其實……真正應該登基稱帝的,是四弟才對。至少,他能長命百歲的活著,而我,卻要將整個天下的氣數一起拖到墳墓裏去。”

“如果是宋王登基,他不會有你這樣的心胸氣魄,更不可能一統天下。”我咬了咬牙,一字一句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