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相逢如一夢

不過轉念一想,除了這位侍奉太皇太後身邊的宮人之外,隻怕皇宮裏也找不出第二個更能讓袁家放心的人了吧。

“是,一別經年,宸妃娘娘如今越發容光煥發了。”即便是伺候在太後身邊,對方依舊謙卑而恭敬,“娘娘請先上轎吧,此地風寒,娘娘千金貴體,還是不要染上風寒為好。”

對方折身為我掀開了轎簾,嘴角尚且還帶著恭敬的笑意,隻是目光裏卻也蘊著幾分無聲催促。

是了,我這次入宮,原本就不是為了敘舊而來的。他們不想讓人知道稱病不起的宸妃如今素衣站在宮門口,我也不願意此刻流言蜚語在朝野之中傳開,反而壞了大事。

這樣一想,幹脆便也懶得客套,直接進了轎子。

然而就在一隻腳踏入轎子之前,孫公公卻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奴才真是老糊塗了,太皇太後吩咐了,這一路嘈雜,難免汙了宸妃娘娘的眼睛,因此……”他欲言又止,卻從袖子裏掏出一方絲帕來。

宮裏頭的人,好像天生是生了一副彎彎繞繞的九曲心腸,即便是不想透露了行蹤,卻也還是非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

其實何必多此一舉,無論他們說什麽,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我輕輕闔上了眼睛,笑道:“公公請吧。”

“得罪了。”對方低低說了一聲,隨即抖開手絹,用力的縛住了我的眼睛。

緞青四人轎走的平穩,而外頭再無半點聲息,唯一能聽見的,便是自己傳來悠長的呼吸聲。

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這一路,我並沒有試圖解開眼睛的絲帶,隻覺得是一種無意義的掙紮。

過了大概半個時辰,這些人才終於停下了腳步。我竟從來不知道魏國的皇宮,竟然層層疊疊鱗次櫛比到了如此地步麽?

隻是轉念一想,魏國國力昌盛,縱然不比楚國號稱九萬九千間房子,隻比天宮略遜一籌的恢弘壯闊,但想要在這裏藏一個人,當然也不是什麽難事。

等到腳步徹底停下來,我尚且還不曾來得及回過神來,便隻覺得轎子重重一震,原來是落在了地上。有人躬身拉開了轎簾,長風烈烈,倒是吹得人隻覺得心神一震。

不過是半個時辰不曾見光,忽然被人解開了縛在眼睛上的綢布,竟然也覺得有些不適應起來。孫公公十分謙遜的帶著我出來,低聲道:“此地較外頭要寒冷許多,因此奴才特意背了披風給娘娘,還請娘娘小心。”

他拍了拍手,果然就有小宮女捧著狐皮披風而來,隻是那宮女不過十五六歲模樣,怯生生的,看見我也還帶著幾分困惑。

我朝她莞爾,對方卻嚇了一跳,嘴裏發出“哢哢”的聲音,竟然說不出來。

“這裏伺候的,都是些有天殘的人,倒是叫娘娘受驚了。”孫公公不動聲色擋在了我和那個小宮女之間,甩了甩拂塵,轉頭對那宮女嗬斥道:“還不退下去!”

那孩子顯然是受了驚,匆匆行了一禮,便立刻逃也似的回了宮殿。

我這才回過神來,原來眼前出現的,是一座小小的別院。雖然被打掃的纖塵不染,卻到底不能抹去沉寂了太久的蕭瑟。

我的目光倏然收回,落在那宮女遠去的背影上,幾乎嘲諷般的冷笑道:“天殘?孫公公便是在和我開玩笑了,後宮之中挑選宮人,哪怕是罪人之後沒入奴籍,都不允許有殘缺之人在宮中伺候。若是真的天殘,如何能通過選拔入宮?”

“你們……竟然為了保守秘密,刻意毒啞了她?”

我的眼神冷冽,帶著逼問的氣息。隻是麵容端華的內侍卻並沒有回答我,甚至微微閃避了目光,“娘娘,這些東西,不過都是細枝末節而已,娘娘來此,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何必在乎這些小節。”

對他們來說,人命不過是輕薄猶如草芥一般的東西,況且不過是毒啞而已,越發算不得什麽了。

我緊了緊自己身上的狐皮披風,絲毫沒有覺得半分暖意。想起從前在楚國的皇宮之中為奴為婢的時候,其實又哪裏有過半分屬於自己的自由?彼時的沈碧清,也不過是風中的柳絮罷了。

孫公公揮了揮手,示意轎夫們不必跟上了,他親自帶著我進了宮殿。這裏隻怕是當真荒蕪已久了,連半點煙火氣息都沒有。明明是在仲夏時節,但是偏偏四周一個人都沒有,但是長風倒卷呼嘯而來,竟然讓人覺得有一絲莫名的冷意。

孫公公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每一步都似走的小心翼翼,而他的手中,卻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塊令牌。那上麵鏤刻著合歡花的紋路,簡潔古拙,卻十分醒目。

合歡……如此旖旎的花朵,卻在令牌上顯出一股猙獰的模樣。宮殿四周站著三三兩兩的侍衛,眼睛都藏在了頭盔之中,隻露出一截下頷流露堅毅的弧度。

而在他們的腰間,卻也都十分奇詭的懸著一串淡青色的瓔珞。

這些人的眼神肅殺,看著並不像是尋常的侍衛。甚至比起守衛在正殿的那些人,我曾在崇德城與黎世的前線貴州看過血與火蔓延的慘烈戰爭,我能察覺的出來,這些人的身上,帶著何等駭人的殺氣。

一直走入了正殿深處,孫公公這才鬆了口氣,“娘娘就請自己進去吧,奴才不便再送了。”他頓了頓,這才繼續說道:“臨走之前,請恕奴才多嘴一句,隻有五天的時間,如果娘娘不能拿出虎符的話,那麽……”

“隻怕娘娘,就再也瞧不見第六日的太陽了。”在後宮之中呆的久了,孫公公即便是吐出這樣的脅迫之語,嘴角都尚且含著一縷溫和的笑意。

“我知道,勞煩公公提醒。”我向他福身行了一禮,對方微微一怔,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見四下無人,才低聲道:“保重。”

我還未曾回過神來,卻瞧見對方已經抽身遠去了。日頭一寸寸落下,夜色已經如濃墨翻湧而來,不遠不近的逼來。我的手指也忍不住顫抖了起來,終於咬了咬牙,猛地一把推開了緊閉的門扉。

隻聽見吱呀一聲細想,宮殿裏頭似乎是空著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又想起當日正殿裏的景象來,莫非,又是一個局麽?

隻是可一不可再,我相信袁家不會做那樣蠢的事。屋子裏顯然比外頭要暖和得多,從腳底傳來的溫熱讓人詫異,竟然是在盛夏時分,便已經燒起了地龍麽?

這四周的氣氛太過詭異和不祥,連帶這那些嗚咽的風聲,我都神思都有些恍惚起來。

正殿寬闊,然而畢竟顯得簡陋。我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這裏的布置,和我入宮居住的地方,頗有些不同之處。不像如今新修的宮殿起居風隔兩處,這裏竟然是用屏風隨意一擋,便分成了睡床與前廳,不過也依舊看得出來,這裏似乎都是女子所居住的地方。

巨大的梳妝鏡固然被擦洗的幹淨,但斑駁的紋路卻一點點滲透開來,那妝台上,竟然零散的放著珠寶首飾,翡翠溫潤,白玉如雪,還有從深海之中打撈出來的珊瑚……這些價值連城的寶物,因為沒有主人,看上去是如此的寂寞。

我的雙腿開始不自覺的發顫,將目光從珠寶上收了回去,一路繼續往屏風深處走去。然而就在快要靠近床榻的時候,裏頭卻有人劇烈的咳嗽了起來,我如遭雷擊,一時間竟不敢挪動步伐。

那人咳了好一會兒,終於平息了下去,猛地開口道:“什麽人?”

“森爵……森爵!”我幾乎不敢置信,那是森爵的聲音。我們整整有半年的時間不曾見麵,然而我還記得他的聲音,帶著難以言說的熟悉與陌生,直刺耳膜。

原本僵立在原地的雙腿終於恢複了力量,我不顧一切的狂奔而去,在層層屏風之後,是一張大床,帳幕垂落,方才那個小宮女手中還端著要藥碗,一臉驚恐的看著我。

她咿咿呀呀的想說什麽,然而簾幕裏卻猛地傳來歎息般的低語,“碧清,是你麽?”

我雙膝一軟,整個人便要跪倒在地。幸虧那小宮女機靈,連忙伸出手來扶我,隻是那藥便灑了一下,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古怪而濃重的藥味,幾乎叫人喘不過起來。

但此刻誰還顧得了這些呢,我拚命的伸出手去,試猛地掀開了帷幄。不同於在正殿之中,龍榻之中的空空如也,這一次……陷入了層層錦被之中的男子,有著我熟悉的容顏。

長達半年之後的久別重逢,我不曾料到,竟然會是以這種方式。

意氣風發,讓我等著他回來的君王早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好像是在水月庵裏,那個穿著黑色夜行衣,一身是傷的男子。他的皮膚蒼白,嘴唇也透出一股灰青色來,然而那雙眼睛……卻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

就像是有無形的力量遏住了我的咽喉,一時間竟不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