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引君入甕

斜陽冉冉,夏日的炎熱似乎又被秋天的蕭瑟衝淡,我坐在馬車裏,神色悵然。

車軸聲滾動,發出的聲響讓人產生依稀的錯覺,曾經何時,我也曾經在皇宮之中乘坐馬車出入自由。然而那個時候,森爵剛剛登基稱帝,尚且還是百廢待興意氣風發的時候,我親手扶持崇文館的書生,充當森爵和外界的橋梁,彼時帝國尚且如同從東邊躍出海麵的朝陽。隻是誰又能夠預料,世事變遷無常,竟然會這樣快呢。

石崇就坐在我的對麵,他的臉色蒼白,手指下意識把玩著白玉扇墜,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緊張的人,可是到了這樣性命攸關的時候,誰又能做到視若無睹呢?

沒有人敢攔下銀青光祿大夫的馬車,這輛馬車**,竟然直接進入了內宮深處。我心中微微一動,然而麵上卻不露聲色,隻是無聲無息移開了目光。

馬車很快就停了下來,有宮女伸手掀開了帷幄,隻是我臉上戴著麵紗,對方也不敢多看,因此倒也並沒有被人認出來。

我環顧四周,隻覺得這裏的一切和從前並沒有什麽變化。紅牆琉璃瓦,還折射出一片流光炫目的姿態。那種明晃晃的金色,就像是日光融化成了金色的河流徜徉而下。

我跟在石崇的身邊,就連步履都變得有些虛浮起來。

隻是原本在馬車上還顯得坐立難安的石崇,現在倒是猛地鎮定了下來。四周的宮人們倒是已經習慣了石崇的出入,一個個看見他便紛紛俯首行禮,我跟在他身後,倒是忍不住笑了一聲,隻是那笑聲尖銳,便難免帶了幾分鄙薄的意味,“森爵病倒之後,你的身份地位,倒是越發高不可攀了。”

石崇並非聽不出我的譏誚,然而他到底肯容忍我,並沒有說話,隻是目光沉沉看著前方,“碧清,我不想和你做口舌之爭,況且這種爭論,原本便是毫無意義的。”

是的,我們已經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做過太多的爭論了。而此刻,能夠帶我進入皇宮,我知道已經是石崇對我格外的仁慈與善念。

這一路暢通無阻,我的腳步比石崇還要急促,隻是石崇卻比我更加鎮定,不動聲色的伸出手拉了我一把,示意我要穩重。但一想到立刻便能見到森爵,我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

越是接近森爵的寢宮,宮女和內監便慢慢減少,取而代之的卻是一些穿著甲胄,掩身在暗處的侍衛。這些人不知道是什麽來曆,似乎對我們極為懷疑,但是終究並沒有阻攔。

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太極殿,我曾經和森爵一起在樹下飲酒,我曾經在禦書房內,親手為他批閱過奏折,這裏的一草一木,全部都是我們的回憶。

太極殿外一個人也沒有,宮門半掩,我伸出手顫顫巍巍推開了宮門。裏頭的光線昏暗不定,我記得森爵的習慣,他喜歡點亮蠟燭,然而卻不愛那樣明晃晃的日光。身為一個帝王,不得不接收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的敬仰目光,但是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他隻希望與我沉默並肩坐在一起。

這一幕是何等的讓人熟識,很久之前,在太極殿裏也曾經發生過一場兵變。那個時候的太極殿,還是先王躺在床榻上,而宋王謀逆,帶著一群烏合之眾試圖推翻禦座。

森爵的王位是從刀兵之中爭取而來的,他的王位,是不是也會在刀兵之中失去?

我不得而知,然而腳步卻越發快了,跌跌撞撞跑了過去。

森爵曾經說過,他的一生都在爭鬥。有時候是有形的敵人,然而更多的時候,卻是和他自己在爭,但是他從來沒有輸過。

所以我不相信,此刻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的人會是森爵。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以何種姿態狼狽的設下計謀,用病重來設計自己的兒子,我相信森爵不會重蹈覆轍。但此刻看著石崇嘴角輕蔑的一縷笑意,卻由不得我不去相信。

越是接近龍榻,我的身邊便無可抑製的顫抖起來。然而不知道從何處生出的勇氣,我一把掀開了垂落下來的帷幄,然而輕紗垂落,裏麵卻空無一人。

我原本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但是萬萬不曾想到,出現在麵前的竟然會是這樣的畫麵。

我霍然回過頭去,然而石崇的眼中卻也隱隱帶著幾分晦澀不明的情緒。我看著空蕩蕩的龍榻,正準備開口質問的時候,身後卻忽然傳來了嘩啦啦的腳步聲,其中還夾雜著刀劍出鞘時鋒利的聲音。

原本半掩著的大門此刻被人用力拉開,金色的日光宛如洶湧的河流衝了進來。而侍衛們身上穿著的銀色甲胄,折射著炫目的光芒,竟然叫人不能逼視。而站在逆光之中的女子,雲鬢高髻,妝容肅穆,一襲明黃刺金的長裙更是流光溢彩。

我的嘴角忽然浮現出了淡淡的冷笑,許久不見,故人倒是如初如故,容顏氣度,都不曾有絲毫的改變。

被一群侍衛簇擁其中的,正是袁凝碧。這位當初曾經豔驚天下的翁主,此刻已經有了皇後母儀四海的莊重與高貴。這或許原本是來自袁家骨血的的高傲,就像是每一個門閥大族深入骨髓的印記。

我在這一刻忽然明白過來,這不過是一個局,一個請君入甕的局而已。

石崇的臉色陡然間變得異常難看,沉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皇後,我們的交易,似乎並不是這樣的。”

袁凝碧的嘴角浮出了一縷冷笑,“石大人也知道我們的交易,並非如此麽?你說自己有辦法取……”華服的女子微微蹙眉,抬起手一晃,那群甲胄著身的士兵便無聲無息的退了下去。

整個大殿在一瞬間又空了下來,我扶著龍床慢慢站起身。然而袁凝碧的目光不過是在我身上一轉,帶著幾分不屑和更複雜的情緒,很快又轉回了石崇身上,“石大人可不曾和姑母與父親說過,您的辦法,就是將宸妃給帶回來?”

“如果沒有宸妃,你們怎麽可能取得玉璽?”石崇眼眸一低,似笑非笑地說道:“我不說,也是怕袁家因為一時的私憤,而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情來。”

“石大人,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也不必在我麵前拐彎抹角。你想要庇護宸妃,本宮豈能不知?可是事已至此,你認為自己能夠說服宸妃與我們合作?”袁凝碧走入大殿,聲音也越發尖銳起來,“玉璽總有一天能找回來,但是這個人,隻怕袁家不能放過她!”

“因為皇長子麽?”石崇卻不肯退讓,爭鋒相對地說道:“皇上安排宸妃離開宮闈避難,然而沿路卻依舊有人追殺,除了袁家之外,我實在是不做第二人想。可是皇後是否明白,天下皆知宸妃有孕在身,如今十月懷胎,也是時候要誕育皇子了。你們……”

“皇子?皇子在哪裏?”袁凝碧伸手指著我的肚子,“宸妃命大,竟然能夠活著回來。可是那個孩子在哪裏?沒有在皇宮之中出生,也不曾記入玉牒內,那麽這個皇子就名不正言不順。石大人,我勸你不要在這個時候,自毀城牆。”

這兩個人爭論的聲音越來越重,但我的腦袋裏卻隻有嗡鳴聲。石崇……石崇並非是可以信賴的人,這我一早就已經知道了。森爵病重,他告訴我為了挾製袁家,他們不得已共同隱瞞下了這個消息,但此刻看來,究竟是大勢所趨之下不得不聯手合作,還是為了一己私心,共謀天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得悲涼,然而卻並沒有失措。是的,這個結局,在我心中也曾經醞釀過千百遍。石崇宛如我的兄長,但是在他扣留我們母子,並且在香料之中下了攝魂香之後,我便知道,當初那個青衣如竹的男子,隻怕是再也尋不回來了。

“森爵,到底如何了?”我的聲音微弱,然而站在丹陛之下爭論的兩個人卻在一瞬間停了下來。

石崇的嘴唇微微一動,然而袁凝碧卻已經冷笑了起來,“與其擔心皇上的龍體,你不如擔心自己,是否還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

我抬起手,理一理自己散亂的鬢角,雖然心亂如麻,臉上卻依然保持這蒼白的鎮定,“皇後……是從什麽時候這樣恨毒了我?”

袁凝碧張狂的神色陡然一斂,一時間倒是有些怔忪了,我莞爾,繼續說道:“如今我已經是為人魚肉,是生是死,本來也由不得自己。隻有一件事,我想問一問皇後,也願皇後可憐我這一遭,皇上,到底如何了?”

袁凝碧嗤笑起來,“怎麽,難道石大人不曾告訴過你麽?”

“我並不相信他。”我走到袁凝碧的身邊,徐徐跪倒在地,仰起臉看著妝容烈豔的女子,“皇後,我們同為女子,愛著同一個男人,求你看在這一點情義上,告訴我,皇上……究竟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