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一場空

袁凝碧或許不曾想到我竟然會如此不顧自尊,嘴角那一抹輕蔑笑意轉瞬凝住了。石崇側過臉,便想站過來伸手拉我,然而鳳衣錦袍的女子卻無聲無息歎了口氣,“你為什麽不走呢?走的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再回來。沈碧清,我給過你那麽多明示暗示,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在,但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想過要你的命。”

“可是你偏偏要自投羅網回來,可是即便回來了,你又能做什麽?”她如秋水明月的眼眸一點點黯淡了下去,“不過是把自己的性命,也交托在這裏罷了。”

“我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麽差別?”我轉過頭去,隻覺得牙根都咬的發酸,“袁家派人追殺,芸兒和成民,隻怕都死了,是不是?我害死了那麽多人,森爵如今也生死未卜,倒不如回來,死在這裏,也是個交代。”

袁凝碧依稀有憐憫之色,“不錯,皇上離京之後,姑母就想過殺了你以絕後患。隻是景仁宮稱病,把手森嚴,姑母也不想落人口舌。但你千算萬算,卻不曾想過,宮裏頭伺候的人,就像是牆頭上的草,哪一邊的風強一些,就往另一邊倒。自然有人為了榮華富貴,偷偷向姑母告密,沿路追蹤,哪裏會查不出來?”

“你倒是有幾個忠心耿耿的奴才,那個丫頭穿著你的衣服,被亂箭射死了。至於那個侍衛,也被砍下了頭顱。”袁凝碧的唇角輕動,那豔麗輕薄的胭脂,就像是大雨傾盆的夜晚,蜿蜒而去的一抹幹涸血跡。

“那個丫頭臨死前還跳下了懸崖,屍骨無存。我們原本以為你已經死了,沒想到果真是李代桃僵!”袁凝碧輕輕歎了口氣,“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倒是非要自己闖進來。”

早在為他們點上清香的時候,我心中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芸兒披著我的外套奔走,一去不還。她臨走的時候,曾經喊過我一聲姐姐。我明明知道,就像是春令當日為了救下我們而送死時一樣,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可是……可是我心中,卻並不曾想,竟然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聽見芸兒和成民的死訊。

他們,心中,可曾恨過我?不,不會的。可正是因為他們的不恨,我才越發不能寬恕我自己。

原本還挺直的脊背此刻陡然鬆懈下來,我的手指緊緊握著裙袂,讓人淬不及防之下,隻覺得唇間一痛。抬起手一抹,才發現是咬的太過用力,整個下唇早已變得鮮血淋漓。

“碧清……”石崇的聲音陡然從耳邊響起,帶著急切和疼惜,一方雪白的手帕無聲按在了我的嘴角。他想要說些什麽,隻是目光沉重,到底隻是輕輕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袁凝碧卻沒有這樣好的耐心,她的聲音在頭頂一點點暈染開,帶著不真切的冷冽,“大人如果將她金屋藏嬌,一輩子都不讓人知道倒也罷了。但是……”她頓了頓,忽然笑得花枝亂顫,“大人竟然,真的是想要帶著她來看皇上一麵麽?這樣的博大胸懷,實在是叫本宮佩服的很!”

“皇後,當真以為袁家已經勝券在握了麽?”石崇的眸子凝滯不動,聲音嘶啞卻沉重,“如果我即可公開皇上龍體不安一事,天下到底會鹿死誰手,隻怕還是兩分之說?楚國平定才不久,民心尚且動蕩。而皇室宗親都知道皇上隻有一位未出生的龍兒,若是宸妃身死,那麽皇上便沒有子嗣留存後世。誰來繼承皇位,恐怕就不是太皇太後和皇後,能夠決定了的吧?”

論權謀,誰能夠和石崇相比呢?他的嘴角尚且蘊著難以言說的笑容,然而目光卻鋒利如同刀刃。袁凝碧的指尖輕輕顫抖起來,無聲無息捏住了自己的衣角,隻是那一雙眼眸卻凝住未動,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嗤笑道:“本宮還以為,石大人當真對宸妃一往情深,竟能帶著自己心愛的女子入宮。不過現在想來,原來石大人是有恃無恐的緣故麽?”

“本宮也實在為你可憐的很,沈碧清,你說的沒錯,你現在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麽差別,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她的眼底有猖獗的笑意,似當年在我身上所受到的羞辱,如今終於能夠一雪前恥。

“石大人說的沒錯,本宮可以不留她在皇宮,可是大人自己也要明白,她若是在背後興風作浪,那麽到時候首當其衝的,可就是石大人自己了。”袁凝碧冷冷看了我一眼,語氣冷淡,“至於你方才問我皇上,皇上龍體,不是你能過問的。”

袁凝碧拂袖而去,當年那個唯唯諾諾哦的中宮皇後,此刻倒是也有了幾分太皇太後的肅殺之氣。權力便如同猛虎,雖然駭人,然而驅使猛虎的快樂,又有誰能夠抵抗呢?

我原本跪在地上,此刻倒是忽然平靜了下來。發髻自然是早就已經亂了,抬手理一理亂了的長發,尚且不曾回過神來,絳衣如火的男子已經抬起手,攙扶了我一把。他的眉目清澈,卻也帶著幾分無法避免的尷尬。

我倒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借著對方的手一使力站了起來,麵向前方,低聲道了一句多謝。

石崇苦笑,“碧清,我沒有想過他們也會防著我,竟然將皇上轉移了地方。若是早知如此,我必然不會帶你來受這樣的折辱。”

“是麽?”我回過頭看著他,目光深處掠過一絲嘲諷,“或許你真的不知道,森爵不在這裏。可是無論他在與不在,我總歸是要來皇宮裏走一趟,也終究是要受人折辱一遍的。否則你方才那方立嫡立長的話,又要去說給什麽人聽?”

或許是因為跪的太久了,雙腿都有些許的發麻,我卻並不肯回頭,隻是一步步朝前走。大殿之內空曠寂靜,連這樣細微的聲音,都能激蕩起蕩漾的漣漪。

“石崇,我想當日我將長簪當掉,暗中向你求援,或許是我這一生,做過最錯的事情。不僅僅是害了我自己,也辜負了當年我們並肩過的那段時光。”

我逆著側光,嘴角忽然浮現出了淡淡一抹笑容。日光正好,卻叫人總是難以言說的寒涼。那些流年韶關,飛快的從身後退去。石崇的目光微微一怔,想要閃避,然而最終卻隻是回以輕如無物的一縷歎息。

這一次門外的侍從並沒有再劍拔弩張對著我們,倒好像是從來不曾看見有人在皇宮之內進出一樣。

這些人穿著金吾衛的衣服,然而腰上懸掛著的,卻是淡青色的瓔珞。那是女子專用的柔和顏色,與禦駕跟前準帶明黃截然不同。

甚至不必去想,普天之下,想必也隻有袁家能夠有這樣的本事了。

在朝廷之中把持朝政,在後宮之中,竟然也能夠撤換了從前的金吾衛,換上了自己的人,實在是叫人刮目相看。當初森爵登基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場內亂,宋王仰仗母家的勢力想要謀逆,最後反而被連根拔除。

前車之鑒,倒是讓隱忍不發的袁家學會了經驗。我的目光掃過皇城,然後不動聲色的收回了目光。

石崇自始至終都沉默不語,一直回到了府邸之中,他都始終一言不發。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子,好像在轉瞬之間被人摧折了所有的銳氣。

我回到房內,伺候的女婢連忙過來為我倒茶,然而我卻隻是搖了搖頭,“你們出去吧。”

對方的神色頓時驚訝起來,這些天伺候,她們早就已經習慣了我的不言不語。此刻聽見我忽然開口,一時間都露出了詫異神色。我輕笑了一聲,聲音卻壓低下來,“怎麽,你們口口聲聲喊我一聲夫人,如今讓你們退下去這樣小事,我也辦不到了麽?”

“奴婢不敢。”幾個人駭了一跳,連忙俯身行禮,“請夫人歇息,奴婢們這就告退。”

幾個人魚貫而出,隻是在快要闔上門扉的時候,卻傳來了一把熟悉的聲音,“你們都退下去,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準進來。”

我回過頭,看見已經換下了官袍的男子眉目倦怠。婢女們悚然一驚,越發唯唯諾諾退了下去。

我冷聲笑了起來,“石崇,該說的,我們都已經說盡了,你還來找我,又有什麽意義呢?”

石崇站在我身後,輕聲道:“碧清,跟我走吧。你難道,真的要命喪黃泉才肯醒悟麽?袁家不會放過你,你的存在對他們來說是心頭大患。今日我帶你入宮,本以為可以讓你見皇上一麵,卻不料他們竟然將皇上無聲無息轉移了。這樣的高明手段,除了太皇太後之外,實在不做第二人想。”

“你難道,真的想要死在後宮之中麽?”他的聲音柔和而悲憫,在卸下了你來我往明槍暗箭的爭鬥之後。這個俊雅的男子,終於從麵具背後,流露出了他真實的脆弱。

石崇,他是真的不希望我死。當初隱居山林的願望,或許眼前這個男子,曾有過與我一樣的期盼。

“太遲了,石崇……你說這些話,實在是太遲了。”我以手掩麵,疲倦的聲音如煙霧從指縫裏散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