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唇槍舌劍

石崇走到我的背後,並肩與我看著窗外那一抹蒼翠的綠色。

“你不覺得自己無情麽,碧清……是了,你本來是個無情的人,可你遇見了森爵,是他毀了你,他讓你明白了什麽叫情。”石崇手中慣愛拿著一把檀木的折扇,此刻無聲無息抵在自己的唇角,意態灑脫,“可是碧清,森爵是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什麽叫情重的人,他心中,天下江山,一代帝王,才是最重要的東西。這樣的人,當真值得托付終身麽?”

我微微側過頭,便聽見自己發髻上戴著的那一支長相思簌簌作響,那是鍛造成蟬翼透明的銀質花瓣觸碰時發出的聲響,清淩淩如雨聲叮咚。

“當日我曾經和你說過,有些東西,是由不得人的。”我莞爾,伸手撫摸著窗欞上那些複雜的花紋,“森爵當日想要帶我走的時候,我不是沒有想過退縮。石崇,在那峽穀別院之內,我曾經和你說過,我這樣的人胸無大誌,一生唯一想要的,不過是平安終老。是你勸阻我,用蘇裴安那封密信說服了我,讓我為父母報仇,留了下來。”

“石崇,當初讓我留下來的是你。後來我對森爵動了心,我們成了夫妻,有了孩子,他是我獨一無二的夫君。現在你告訴我,他是個不能托付終身的人。石崇,人心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被操縱的。當初斬釘截鐵的是你,今日,何故出爾反爾?”

我原本聲音沉穩,然而說到後來,眼底卻忽然濕潤了起來。是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舊事了。那個星宿沉浮的夜晚,我和石崇並肩站在一起,曾經那不過都是一對尋常的男女,被人追趕,各自都有心事。

然而至少在那個時候,我們還是能夠互相信任彼此的。

“出爾反爾麽……”青衣如竹的男子看著我,麵色淡定,神色裏卻含著幾分說不出的惘然,“大概,是因為我後悔了吧。”

那一縷猶如水霧一般的遲疑漸漸褪去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刀刃上閃著寒芒的鋒利,“我反悔了,難道不行麽?將你從玄武河裏救出來的時候,你渾身,昏迷不醒,臉上原本那些潰爛的傷早已經被洗去了一半,露出凝脂般光潔的容顏,我那個時候便在想,這艘船可是在不知不覺間行錯了路,走到了洛水中來,否則為何會遇見洛水的女神?”

他的嘴角帶一點清雅的笑意,即便是說這樣不著調的話,竟然也不讓人著惱。他隻是靜靜看著我,“可是我明白,你不是洛水的神,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你的眉眼,和你小時候也並沒有什麽不同。沈家的罪女,原本應該在皇宮之中做一輩子的粗使宮女,可你卻出現在了魏國。”

“這樣的一張臉,注定不該被灰塵所掩蓋。明珠蒙塵,總有被拭去塵埃的時候。”他深深凝望著我,一字一句的說道。

“我知道,這個世上,從來不會有什麽不勞而獲之事。”我抬起頭看著他,出神地看著窗外那一蓬碧綠的高大枝葉,“你救了我,我為了報答你救命之恩,所以願意在蘇裴安身邊為你破解那本譯書。到後來,我們結盟,我便在想,這份救命之恩,算是報答了麽?”

“你早就已經還完了我的恩情。”石崇也在笑,隻是那冷冷的神色消融了不少,似乎那個青衣如竹的男子,似乎又一次來到了我的身邊。

“碧清,你當真快樂麽?跟在森爵身邊,你就算寵冠後宮,也不過是個妾室,還是要寄人籬下。”他的手指扣在窗欞上,指節浮出了淡淡的青筋,“而皇上的身體,已經一日不如一日了。”

“你想讓我留在你身邊麽?”我笑了起來,那樣直接而大膽的言論,讓石崇都有刹那間的怔忪。然而他並不是尋常人,我不是第一天才認識石崇,他是個商人,商人重利,隻要他想要的,便一定能夠得到,過了片刻,他果然坦然,“是,我希望你留在我身邊。從前你在深宮之中,我並沒有機會和你說這樣的話,我甚至也覺得,或許皇上會一心一意對待你。可是你看,你還是會被袁家的人追殺,他們容不下你們孤兒寡母。更何況皇上如今沉屙難返,要是你回了皇宮,你又要靠什麽來和袁凝碧相爭?你別忘了袁家是的勢力是何等根深蒂固?”

我當然沒有忘,三千寵愛在一身,終究也不能抹去我在狼狽夜雨之中的逃亡落魄。

史書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絕色傾國,能夠讓君王不早朝,歡飲達旦。然而這樣的妖妃,卻難得有幾個能夠善始善終。不過是因為寵愛終究會煙消雲散,然而那不過是光鮮亮麗的外表,真正的內裏,是手中握著的權勢。譬如袁凝碧,她固然不得森爵的寵愛,然而娘家卻家大業大。否則,怎麽能夠如此得理不饒人,千裏追殺我到這種地步呢?

“後宮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墳墓而已,與其一輩子在那樣的泥潭之中掙紮,為什麽不跟我走呢?”石崇正色看著我,目光灼灼,“我會一心一意待你,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石崇,一直以來,我都將你看做是我的兄長,也將你當做名師一般對待。是你教會我如何處變不驚,在波瀾詭譎的政治之中活下來。初入宮闈,在森爵身邊的時候,我甚至不相信任何一個人,我唯一能夠相信的就是你。”我冷笑了起來,“可是你呢,你是怎麽報答我的,又是如何回報森爵的?”

“他將你從一個商人提拔到如今的地位,人人都知道你將會和柳培元成為左右二相。當年曾和我說,想要如同呂不韋一樣官拜宰相,為天下商人一轉不平之法,那個意氣風發的石崇,如今變成了什麽樣子?”我並不退讓,而是直勾勾看著他的眼睛。

石崇並沒有說話,然而手指卻微微顫動了起來。

石崇並沒有與我視線接觸,而是無聲無息的扭開了臉,過了好一會兒,這才說道:“難道這樣的我不好麽?”

我沒有說話,知道和石崇能夠說下去的話,隻怕在這裏也已經是走到盡頭了。

我們終究誰也不能說服彼此,或許對石崇來說,在森爵病倒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立刻改變了主意。森爵的病……我的心一陣陣開始絞痛起來。我竭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件事,不去想這背後,石崇說的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你們還能拖多久?”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不清,終於挑了挑眉,“楚國大敗,誰來掌控楚國?皇上如果真的大病不起,那麽天下江山,究竟誰來繼承?石崇,你口口聲聲說想帶我走,帶我去哪呢?你扣下了顯兒,到底意欲何為?”

石崇的臉色一沉,然而卻並沒有發怒,隻是饒有興致的看著我,倒是撫掌笑了起來,“碧清,許久不見,你比從前越發多了幾分沉穩和曆練。璞玉固然溫潤無暇,然而經過雕琢,才有你如今的光彩動人。”

“不錯,皇上病重,就如同明日失去光輝,平日被皇上用鐵血手段鎮壓的勢力,就如同湍急的暗湧一般流動。每個人都在爭取時間,然而時間,的確是不多了。”他的笑容緩緩收斂,“碧清,隨我進宮去吧。”

我知道石崇和我說了這樣多,恐怕不僅僅是因為閑聊的緣故,然而我卻實在不曾料到,他竟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入宮,我自然是早就已經想要入宮的。然而我不能這樣貿然就闖進去,袁家欲將我殺之而後快,若是此刻進宮,那麽不日天下就會知道,宸妃暴斃而亡。但是跟在石崇身邊卻不一樣,他如今身份貴重,而且這樣有恃無恐,在這局越發混亂的棋局裏,石崇絕不會是旁人隨手可以丟棄的一枚棋子。

跟著他一起入宮,勢必可以掩人耳目。可是,他為何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自從進入石崇的府邸之後,就如同被人豢養在籠中的金絲雀。旁人隻稱呼我一聲夫人,態度曖昧不明。我有時都忍不住想,石崇是否當真想要我一輩子都留在這裏。

然而此刻,他卻要帶我入宮?

“你怕麽?”他倒是笑了起來,嘴角有一點莫測的笑意,“碧清,你不相信我的話是不是?你認為就像從前先帝駕崩的時候那樣,皇上也不過是故作謎團?不錯,皇上心機深沉,的確是讓人心悅誠服。隻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如果一個人的氣數盡了,那麽就算有再大的本事,隻怕也一樣是回天乏術了。”

我並沒有說話,隻是沉默著。石崇終於有了淡淡的怒意,然而很快就按了下去,“也罷,碧清,你就和我去見一見皇上。我既然能帶著你進皇宮,自然能安全將你帶出來。隻不過,顯兒不能跟著一起去,他才那樣小,隻怕見不得這樣的刀兵景象。”

“一切都聽憑你決定便是。”我的神色不冷不淡,但卻掩不住心中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