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攝魂香

冷笑過後,我卻湧起一抹愧疚,隻得輕輕歎了一口氣,低聲道:“抱歉,我不該……”

“我明白。”然而石崇並沒有動怒,隻是笑了笑,他身上有杜若鬆針一般清淨的氣息,沉水香的氣味繚繞不去,顯得那樣相得益彰,“我的母親雖然下嫁給了父親,然而母親一生都以自己的婚事為恥。她執迷於自己庶女的身份,然而嫁作商人婦,卻更加讓她覺得羞辱。”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有一個人肯用盡自己的所有,來愛護珍重自己,那麽,又有什麽好遺憾的?”我實在不解,隻是這個問題,石崇不能回答我,我也沒有答案。

或許對有些人來說,門第和血脈實在太過重要,重要到,能夠遮蔽他們的眼睛,再多的情深不悔,也看不見了。

“若是我的母親也這樣想,或許,世事便不會到這樣地步了。”石崇短暫歎息了一聲,笑道:“母親在生下我之後始終鬱鬱寡歡,不,不如說是因為生下了我之後,她終究覺得自己的一生,隻怕都是個不能見光的商人之婦了。”

楚國對待商賈十分嚴苛,這些東西我也略有耳聞。農為本,士為重,而商人,卻是最末端的存在。楚國的先代君王重農抑商,不允許商人穿絲綢,也不允許他們乘轎,而身為王家的女兒,錦衣玉食,高軒樓宅,更重要的……隻怕還是身份的緣故。

石家富甲天下,楚國的那些條例未必就能束縛了石家。可是樹大招風,就連我都能明白的道理,石家的家主,又何嚐不懂。錦衣夜行的日子,對一些人來說,是安於在人海之中隱姓埋名的過日子,然而對石崇的母親來說,那樣迫不得已的低調,隻怕會讓她更加憎恨自己為何嫁入了這樣的商賈之家吧。

她是琅琊王氏的女兒,即便隻是個庶女,然而榮華富貴,前呼後擁,隻怕和我在沈家後院度過的那些荒煙蔓草的日子,大為不同。昔日王謝堂前燕,如今真的甘願飛入尋常百姓家麽?

石崇看了我一眼,“碧清,你累了,好好歇息吧。”

他想要說的話並不曾說完,然而我卻已經猜到了大半,沒有必要再追問下去。既然這個故事如此的寥落與不圓滿,那麽又何必要逼得人非要走到最後一步,將傷口撕開呢。

我點了點頭,“是,我累了。”

石崇看我的目光終於變了變,他抽回了手,站起來朗朗笑道:“碧清,你可知道,已經很久沒有人讓我這樣輕鬆過了。當初在美生公的宴會上,我就對你刮目相看。沒想到兜兜轉轉,竟然還有相遇的那一天。我有時候恍惚覺得,你和當初那個怯生生,目光卻靈動的少女,並沒有分毫的改變。”

“你始終高看我一眼,如今我偶讀已經身為人母,哪裏還是什麽目光靈動的少女。歲月如梭,很快我就會生出皺紋和華發,就算是再好的胭脂,也無法撫平歲月留下來深深的烙印。”我抬起眼看著他,聲音平和,“石崇,如果你當真喜歡從前在美生公宴會上的少女,我終究會叫你失望。”

“誰人能不老呢?”他笑起來,恰如偏偏如玉的公子“難道在你心中,我便是貪圖容顏的膚淺男子?”

“你當然不是。”我的心頭一慌,下意識撇過臉去,對方清明漆黑的眼眸裏,此刻倒像是有火焰猛地在裏麵燃燒了起來,竟然叫人說不出的驚駭,“石崇……我的孩子呢?”

我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顫抖,隻是很快這雙手就平靜了下來。我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裙角,好像要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石崇並沒有察覺我的失態,他隻是目光一轉,帶著幾分悵然,“孩子在乳母那裏,你放心,乳娘會把它照顧的很好。”

“碧清,你如今身體虛弱,連自己都自顧不暇,如何還能照顧好孩子?”石崇勸慰我,並且保證道:“等你再好上一些,我必然會讓乳娘抱著孩子來看你。”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空氣裏彌漫著讓人想要逃離的緊張氣息,過了許久,我才笑了一聲,“是麽,一切有你,我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可是石崇,你能留我在這裏到什麽時候呢?石崇的病若是能好,你豈能瞞得住我。若是他……當真好不了,那麽袁家的心腹大患,便是我和我的孩子。”

“這些事,不必你擔心。”石崇的嘴角有笑意,隻是那笑容陌生,從前清秀俊逸的少年已經遠去,取而代之的,卻是似曾相識的狂傲和野心,那是曾經在蘇裴安的眼底燃燒的火焰,如今分毫不差的,在石崇的心中死灰複燃了麽?

寬大的藍色衣袖轉身而去,我隔著一層嫋嫋的煙霧,幾乎快要看不清他的臉。然而直到石崇徹底從我的視線之中消失之後,我卻驀地回過神來,隻是怔怔看著自己的掌心。

方才雙手握的太過用力,皮膚已經被掐破了一道印子,從裏麵滲出淺淺的血跡來。但是疼痛,卻往往能夠讓人的神智變得清楚。我抬起頭來,隻覺得空氣中的香味誘人,讓人幾乎想要闔上眼皮,在這樣風朗氣清的時候,安心睡上一覺。

隻可惜,這樣萬裏無雲的的晴朗天空,隻怕也不能持續太長時間了。

我隱隱能夠察覺到幾天之上凝聚的層層烏雲,仿佛此刻我手中那些雜亂無章的碎紙和絲綢。我將它們雜亂的排在桌子上,心中卻因為這些碎片而漸漸有了一張清明的地圖。

楚國已經敗了,一開始從楊祖口中得知這消息,我始終不敢置信,曾經我的故國,是多麽繁華富庶之地。更何況不過是區區半年而已,竟然如此兵敗如山倒。但是石崇親口對我說的話,我才終於有了分寸。

楚國已經徹底亡了,天下一統,雄圖霸業,對這些人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可是森爵卻偏偏在這個時候病了,我不相信石崇的那些話,袁家當真有這樣的本事和膽識麽?

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並不是那樣容易的事。更何況如今天下一統,百廢待興,楚國雖然戰敗,然而人心隻怕依舊浮動不安。這萬裏江山,一日沒有主人,一日就可能成為兵荒馬亂的戰場。

他們不能讓森爵長時間的呆在宮內,那麽……不會太久的。我抬起頭看著窗外湛藍如洗的天空,那樣清透的碧藍,當真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我重新低下了頭,看著自己手掌上指甲割裂出來的傷口。淡淡的血跡早就已經幹涸了,取而代之的,是結痂恢複後,所必須的痛。

就如同我所預料的那樣,他們等不了太久。即便是久居深宅大院之中,我也從女婢們眼中的倉皇和驚恐裏,看見了外頭的局勢。

然而我不能動,在森爵身邊,或許別的我還不曾學到,然而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坦然自若,卻已經變成我帶在臉上的麵具。泰然自若的戴了太長時間,慢慢竟然也忘記了這不過是一張麵具。

石崇再來尋我的時候,是五天之後,我看著窗外那綠色漸漸的深起來,無需去揣度,也知道時辰快到了。果然,石崇到我麵前來的時候,往昔如白玉清俊的男子,此刻眉眼之間都帶著幾分倉皇。

我站起身來,伸手拂去他肩頭飄落的殘花,隻是溫婉笑一笑,“真是難得看見你這樣急匆匆的時候,可是皇宮裏出了什麽事?”

外頭有辛辣的草木香氣,石崇來的時候,那些婢女自然是不敢再滯留,一個個早就走得無影無蹤。我自己推開了窗戶,吹過來的分被湖麵的水汽一蕩,便也帶著幾分清涼,隻是夏日渾濁,依舊抵不住的暑氣撲麵而來。

石崇的額頭尚且還有晶亮的汗珠,我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笑了起來,隻是伸出手從衣袖內抽出一條手絹,拭去了對方額頭的汗水,“難得看見你緊張的時刻,倒是有趣的很。”

石崇往後麵退了一步,深不可測的眼眸裏倒是忽然閃出一抹忌憚來,“碧清,你……”

“那香爐裏的香,都已經撤走了三四天,照理說,我本來就該清醒了不是麽?”我笑了起來,並沒有動怒的意思,倒是石崇有幾分驚訝,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你都知道麽?”

博山爐內放置著的是我最喜歡的沉水香,這一點細節,沒想到石崇竟然到現在都還記得。我不是不感動,然而正是因為用的久了,心中便有了計較,沉水香的香氣素來沒有這樣的濃烈,那香味無孔不入,不似沉水那一點淡泊沉靜似有似無,反倒像是恨不得有人能夠溺死其中。

是攝魂香吧,普天之下除了攝魂香之外,又還有什麽能夠控製人的心神,讓人心智駑鈍呢?

“你……”石崇歎了口氣,目光裏倒是逐漸透露出一種欣賞來,“凝碧,你可知道你最動人的是什麽?”

“是無情。”他的嘴角一動,吐出了讓我有些茫然的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