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異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許久不見,這個如竹如玉的男子,也已經顯露除了難以言說的疲倦姿態。我的手指輕輕顫抖,片刻後這才含淚轉過頭,“竟然,病的這樣嚴重麽?”

石崇也無可奈何的歎息了一聲,低聲道:“當日你曾經說皇上有肺疾,咳嗽不休,我原本並不放在心上。然而在攻下端康之後,皇上一病不起,我幾乎動用了石家所有的力量,找到了薛家的一名大夫來為皇上私下診病,隻怕當真是如你所說,皇上的身體,幾乎已經要被掏空了,如今病來如山倒,就算你去了皇宮,見了皇上,隻怕也無濟於事。”

我將顯兒緊緊抱在懷裏,像是試圖從自己還未曾滿歲的孩子身上得到一點溫暖與慰藉,“薛禮呢!你曾經和我說過,薛禮是薛家百年不世出的才子,他天賦卓絕,當初森爵放他離開,難道尋不到他?他這些年來伺候在森爵身邊,無論發生了什麽,至少有他在,必然比旁人要好的多!”

石崇皺眉,猛地伸手抓住了我的肩膀,“碧清,你冷靜一些,這懷裏的可是你自己的親身骨肉,莫非你還想著活活扼死他不成?”他頓了頓,這才繼續說道:“如果能夠尋來薛禮,事情何至於會到這樣的地步。”

他的聲音宛如悶雷一般在耳邊炸開,我心中一動,立刻低下頭來,卻看見因為方才情緒激烈,那繈袍都已經亂了,而顯兒卻並沒有哭,隻是愣愣地看著我。

“怎麽會如此……怎麽會變成這樣!”我幾乎忍不住掩麵啜泣,然而卻不肯在旁人麵前落淚,隻得拚命仰起頭來,喃喃道。

“如今皇上回宮,袁家暗中控製了皇上,投鼠忌器,我們誰也不敢昭告天下皇上龍體有恙。”石崇的聲音柔和,竭力想要安慰我,“你且放寬心一些,我們必然會盡力為皇上尋醫問藥。隻不過碧清,你如今斷然是不能去皇宮的。太皇太後和皇後都想至你於死地,太後如今終日以淚洗麵,隻怕也不能護持你。你如今,暫且在我的宅邸之中住下,等到時局穩定,我自然會帶你進宮,你可願意信我?”

“我如今,又還有什麽法子呢。”我嗤笑了一聲,將顯兒抱在懷中,低下頭吻一吻他胖嘟嘟的麵孔。真的是哀慟到了極致,反而卻沒有眼淚的。隻覺得心中空蕩蕩,好似有什麽東西被人挖了一塊出來,再也填補不上。

森爵身上有病在身,我不是不知道。當日在水月庵,我曾經為他把脈,察覺出對方肺部已經是病入膏肓。然而森爵滿不在乎,後來也不曾咳嗽,我便疑心是自己學藝未精的緣故。

不過是翻了幾天的醫書罷了,哪裏就敢說自己是當代名醫了。況且肺癆最難掩藏,日後和森爵相處,我竟然從來不曾看出半點異樣來。然而說到底,終究是我無能的緣故。

薛禮是神醫,自然有辦法能夠為他遮掩。但就如同揚湯止沸,治標不治本,終究還是難逃一劫。是我疏忽了,原是我……疏忽了!

恍恍惚惚裏,我似是聽到了石崇一聲歎息。他的手輕輕按在我的肩頭,連同他身上沉水香的味道,便一齊撲麵而來。

沉水香,這原本是我從前最喜歡的香料,即便日後成為了宸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也至愛這樣尋常的香料,那樣清淺淡雅,旁人總是嫌它過於素淡,對我來說,卻平和溫順的恰到好處。

然而石崇素來奢靡,隻怕就連專供帝王所用的龍涎香他也不是用不起的。從什麽時候起,對方的衣袖之間,竟然也沾染了這樣的香氣。

我被侍女扶著,茫茫然回了後院。這些人想必在石崇身邊都伺候的久了,對於府邸之中多了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竟然沒有一個人多嘴,一應準備的器物早就收拾妥當,就連嬰兒的吃穿用度也收拾齊整,似乎這府邸之中,我原本已經住了許久的時間。

隻是,這些伺候在身邊的侍女,終究不肯讓我離開後院一步。隻有石崇偶爾會來後院看我,他的神色平和,有時候說幾句,也不過是森爵的身體依舊還是老樣子,不好不壞。

袁家因為有皇後和太後的緣故,自然是如魚得水,順利掌控了宮闈。我聽得心不在焉,隻問起森爵的身體,才會偶爾有些波瀾。石崇終於覺得不對勁起來,派了大夫給我診脈,那大夫忙活了好一陣,倒是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連連磕頭,“大人恕罪,夫人隻怕是離魂的緣故,所以神思恍惚,難以集中精力!”

我隱隱約約的聽著,就像是隔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氣,也像是皮影戲那一層垂下來的簾幕,後頭打的你來我往,熱鬧非凡,然而落在我眼裏,卻像是霧裏看花,終究是不通透。

石崇一怔,斥退了所有人,隻是坐在我身邊,片刻後,他倒是笑了起來,“碧清,一直以來,我都以為你堅韌如蒲草,不可摧折。可是不過是聽見皇上重病,你便神思恍惚,離魂失所。嗬……”他的笑聲苦澀,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雙溫暖的手觸碰到了我的額頭,“我曾經聽說,你的母親在府邸之中並不受寵,然而在聽見你父親被殺之後,卻立刻自盡了。你看,你多麽像你的母親,或者是全天下的女子,其實都是一樣的愚不可及麽?”

我的眼珠子轉了轉,想要回答他,然而嘴唇隻覺得幹澀,終究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幹脆沉默了,隻是愣愣的。

“不過不要緊,慢慢你就會好起來的。等到……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便好了。”石崇靠在我的耳邊,宛如歎息一般說道。我看見他起身,將手中未曾碰過的茶盞倒落進了香爐之中。

那香爐哪裏受的住水,刺啦一聲便都熄滅了,去從裏頭冒出一股沉沉煙霧來,倒好像是不甘心就這樣無聲無息死去的魂靈,掙紮著要看這世界最後一眼。

石崇轉身而去,隻當做一切都未曾發生過,倒是伺候的丫鬟手腳伶俐,飛快的將香爐扯了下來,然而第二天,香氣渺渺,依然如同往昔。我獨坐在窗台之下,手中是散亂的竹竿和各色彩紙,用剪刀胡亂的剪成碎片,然後又一片片刺進竹竿裏,很快又被人收拾了去。

有膽大的丫鬟在我身邊竊竊私語,“夫人,莫不是真的瘋了不成?”

“這話也是你敢亂說的麽?到時候被管家聽見了,生生打死都算是輕的了。”另一個丫鬟唬了一跳,連忙去捂住對方的嘴,“夫人的身份,府裏頭不準提起,發生了什麽,也隻當沒瞧見,這可是規矩,你難道活得不耐煩了,這樣的話也敢胡說?”

“好姐姐,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那小丫頭連忙求饒,吐了吐舌頭,“我也是瞧著夫人挺可憐的,長得這樣美,就算有了孩子,也全然不像別的女子那樣身材臃腫,真是,看上去,可不和神仙似的麽?怎麽這樣的仙女,竟然變成這般癡癡傻傻的樣子了?好幾日都不曾見說過話,成日裏就是剪那些紙,真是造孽的很。”

“哼,所以說你這小丫頭片子目光短淺,老爺可吩咐了,別說是夫人愛剪紙,就是喜歡剪蜀錦月影紗那樣名貴的東西,也全都搜羅了來,就是千萬兩黃金都在所不惜,這樣天大的福氣,旁人可享不得!”大些的丫鬟見四周無人,也絮絮叨叨說起來,然而聲音卻陡然一低,“呀,是總管送那香爐來了,咱們先退下吧。”

我側過頭去,隻看見一層碧色紗窗隔了日光。如今已經是盛夏,日光猛烈,然而被那一層薄薄的綠色紗帳這麽一曬落,竟然似變成了一層輕薄無物的柔和月光一般。

而被曬落的日光,在光滑的地麵上蜿蜒,恰似一株開得正好的水墨梅花,光影斑駁,讓人沉醉。

那管家將香爐替換了,便連忙掩著口鼻退了出去。隻是不知道是否出於憐憫,他似乎看出我十分喜歡那窗簾,因此小心翼翼拉開了一角,隻是低聲道:“夫人,夏日炎熱,還是不要靠的太近的好。”

我卻隻是呆呆看著他,一雙手如同傀儡木偶,軟綿綿垂落,難以動彈,就連說話都好似要用盡全身力氣。

對方福一福身,飛快的退了出去,如同這裏頭住了什麽食人的猛獸。他一走,這房子便徹底安靜了下來。許久不見顯兒,好像他已經被奶娘給抱走了。可是究竟是什麽時候抱走的,不知道為何,我卻始終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抬起手來,繼續吃力的剪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紙,他們就好像是蝴蝶一樣,在我手中忽然有了生命,四下翻飛,隨時都可以從這深宅大院之中撲出去。

那管家為我打開了的細小窗戶,不大不小,卻恰到好處的能夠伸出一隻手去。我笑了起來,手一鬆,那些碎掉的紙便從窗戶裏飛了出去,當真好像是一群翻飛的蝴蝶,然而那些在外頭伺候的女婢們卻已經見怪不怪,依舊自顧自的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