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離宮

然而就像是黎明前最深不可測的黑暗一樣,雖然明知哀哭和慘叫會清洗整個天下,但是任何人身處其中,都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逃避。血與火在這片大地之上燃燒,但是就如同佛家所說,毀滅之中將會孕育出新生,在這場掃蕩之後,將會有新的天下,拔地而起。

但願我們所有的犧牲與付出,到時候,都是值得的。

國都之中開始有流言蜚語盛行,認為魏國挑撥了已經被攻下來的薊州和幽州叛逆。而同時魏國的軍隊大規模集結,是想要重新點燃戰火。百姓當然並不渴望戰爭,但是他們卻知道,一旦被楚國攻來,成為亡國之奴,活著的滋味未必會比死了要好受。

而手握實權的門閥貴族,卻比尋常百姓更加切身的感受到了,什麽叫做如鯁在喉。

他們享受著尋常百姓所沒有的特權,紙醉金迷,但是覆巢之下無完卵。如果楚國攻下了魏國,那麽這些人就會從雲端刹那間跌落泥濘土地之中。原本還對君王的旨意抱著懷疑態度的權貴們,在這一次,倒是忽然間團結了起來。

我和森爵坐在庭院之中,外頭開始兵荒馬亂起來,他反倒是帶著清淨之色,悠閑地翻閱著書卷,神色淺淡。

我坐在旁邊撥弄著七弦琴,然而手指一澀,那琴音就再也撥弄不下去了。

腹中忽然之間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拚命攪動,竟然痛得快要說不出話來。森護反應十分迅速,連忙坐起身來將我攬在懷裏,而芸兒一張臉早已經嚇得蒼白,急聲道:“奴婢這就去請洪峰太醫過來!”

我緊緊握著森爵的手,片刻後才笑了起來,隻是那笑容終究顯得勉強了些,“不過是胎動罷了,皇上身子剛剛好,怎麽能這樣扶著臣妾。”

“尋常夫妻之間,難道妻子胎動,丈夫可以不聞不問麽?”他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按住了我的小腹,神色輕柔而溫和,“當初你有孕在身,我因為在外布兵,原本以為鎖了景仁宮,可以讓旁人的視線從你身上挪開。然而沒想到能躲開一時,終究還是受人折辱。”

我心中一動,立刻說道:“皇上在外風吹日曬,況且臣妾並沒有吃過社麽苦。”

森爵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早已經看穿心中所想,他的手那樣暖,按在我的腹部,那個孩子,究竟是兒子,還是女兒呢?若是往常,皇子也好,公主也罷,都是我的親身骨肉,我必然一視同仁。然而此時此刻,我卻不得不祈求上蒼,希望他是個男兒。

哪怕,他生下來之後,將會影響到整個天下,也已經是在所不惜了。

森爵貼在我的身邊,“你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為皇後求情麽?”

“皇後無辜,我也無辜。”我低下頭,徐徐道:“外戚專權幹政,終究是外戚的事,如何能夠牽連到皇後呢?”

“你啊,這一點仁心,是我最喜歡的。可是……”森爵頓了頓,眸色裏浸潤擔憂,“日後我若是不在了,這一點仁慈,隻怕會害了你!”

我心中陡然一緊,伸手抓著他的衣袖,“皇上是九五之尊,怎麽能說這樣不知輕重的話?”我抬起頭來,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原本想要故作鎮定,然而終究是眼眶一紅,驀地落下淚來,“皇上若是不在了,那麽碧清……也就不必苟活了。”

“罷了,我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何必這樣當真。”他笑了起來,伸手撫摸著我的臉,“碧清,我將會親臨前線坐鎮指揮,你身懷六甲,原本應該在宮中修養。我也很希望凱旋回朝的時候,能夠看到自己的兒子。”

他的神色這樣柔和,就好像是早春開出來的杏花,溫和恬淡。這麽久以來,我隻看見過森爵淩厲的神色,卻鮮少有過這樣溫情脈脈的時候。我伸手緊緊抓著他的肩頭,心中隻覺得驚怯。

其實我們和尋常夫妻之間,又有什麽差別。旁人要擔憂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貧寒夫妻之間的百事哀,然而身在天下權力的巔峰,我們擔心的,是天下家國的動蕩,是禦座看似高不可攀之下的暗流洶湧。這一刹,我才真的生出了夫妻一體的惻然。

森爵抬起手擦去我眼角淚水,“我會安排你和芸兒住到行宮之中去,那裏伺候的人不多,原本十分荒蕪,雖然條件尋常,但是可以掩人耳目。後宮之中,誰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裏。皇後不知道,太皇太後也不會知道。”

是了,後宮之中除了袁家的人,誰又能非要將她處之而後快呢。森爵不是不知道,隻是有時候,隱忍卻隻是唯一的辦法。

“我明白。”我終於不再掙紮,原本想著能夠和他一起去前線並肩殺敵,然而此刻的我,終究不再是在崇德城時候的沈碧清了。我的腹中尚且還有森爵的骨肉,身陷險境之中,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不能不為了孩子著想。

森爵深深看了我一眼,他的眉目那樣溫和,一筆就如同墨水濃轉淡。

然而森爵的手指卻在微微震動著,我刻意忽略了這一切,隻想竭盡全力挽留住這一刻。我知道這將會是我們在帝都之中最後的相遇。我多麽希望下次重逢,就像是森爵所說的,是他凱旋回朝的時候,然而我也已經順利誕育了皇子。

這一刻春花秋月,仿佛全部都化作了飛灰。我唯一能夠握住的,也不過是眼前這個男人的手罷了。

宮中的內侍也有負責掌燈和打更的,我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裏,隻有芸兒陪伴在身邊,聽見內侍尖銳而細的嗓子在後宮之中回蕩,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起來。似乎很久之前,我第一次入北魏的王宮,也是坐在一輛尋常的馬車裏,從順貞門那兒就要停下來,慢慢走到慈寧宮去覲見皇太後,轉瞬之間,竟然已經是那樣遙遠的事情了。

這一刹,我以為不過是打了個盹,其實,已經過去了五年之久。

我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忍不住掀開了車簾回過頭看了一眼,隻見整個皇城都掩映在昏黃之中。深夜離開皇宮,反而更加引人注目。因此在交班的時候離去,反而不會引人注目。晚霞流光溢彩,如同九天玄女抖落了手中的錦帳,明黃、豔紫、淡青、粉紅……混合交織在一起,給沉默而威嚴的皇宮,都染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那是我對魏國皇宮最後的印象,如同莊嚴而沉穩的獸匍匐在地,然而我知道,不久之後的魏國就像是一頭睡醒的獅子,總有一天會暴起傷人,擇人而噬。

我的手一鬆,終於鬆開了簾幕,隻有芸兒緊緊抓著我的手,過了好一會兒,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娘娘,我們該換一輛馬車了。”

我掀開簾幕,看見馬車外站著的男子,對方有一張沉穩的臉,在半明半滅之中,帶著幾分似曾相識的恍惚。對方眉眼沉穩,看見我出來,便伸手扶了我一把,低聲道:“娘娘有孕在身,請恕卑職僭越了!”

我扶著他的手腕從馬車上下來,聞言笑了笑,“這些年來你守衛景仁宮,我們二人,名義上是主仆,我卻將你當做自己兄弟一般看待,何必這樣生疏?”

他沉默著,過了片刻,這才道:“皇上口諭奴才,無論如何都要守護娘娘周全。其實當初在秦王府被皇上指派給娘娘的時候,皇上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聽他提起森爵,心中頓時微微一怔。當日還在秦王府的時候,成民就已經被派在我身邊。當日在楊柳堤壩,我和袁凝碧萍水相逢,那個盛氣淩人,驕矜猶如牡丹的女子還曾經為我結尾。然而猜出我的身份後,倒是也毫不客氣的訓斥了我一頓。

那個時候,我還曾經警告成民,要認清現在究竟誰才是他的主子。當年的笑言,沒想到竟然捆綁了我們兩個這麽久。

“我聽芸兒說起,這些年,你竟然還是孤身一人?”我和他並肩走著,清風徐徐,原本凝滯的氣氛似乎也已經被風吹散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到小巷之中傳來的煙火氣息,不知道怎的,心中竟然放鬆不少。

從前在皇宮之中的時候,總是聞到各種名貴的香料與奇花異卉。然而那香氣聞得久了,總是叫人頭暈目眩,似乎都快要忘記,自己究竟是為何而存在。

我竭力放鬆心神,似是打趣一般看了成民一眼,對方眉目深深。轉眼五年過去了,從前那個俊朗的郎君,此刻也帶了幾分歲月的痕跡。是啊,成民,都快要到而立之年了吧。

對方卻驀地沉默了下來,片刻後才說道:“有勞娘娘掛心,成民獨身一人,倒也覺得自由自在,並沒有什麽不好的。”

我掩唇笑了起來,趁著月色正好,便道:“話雖如此,然而漫漫此生,一人獨行到底寂寞。或許是因為將你困在宮中,所以才無可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