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風雨夜

準備好要換乘的馬車係在另一條隱秘的巷道之中,為了不讓人矚目,這一切顯然都有過精心的策劃和籌備。正將馬繩從樹上解下來的男子卻微微一怔,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卻聽見成民有些不自然的咳嗽聲,“多謝娘娘關懷,隻是如今千頭萬緒,諸事繁雜。在下,並沒有成家立業的打算。”

我並未聽出他嗓音中那一縷顫抖的不自然,倒是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不錯,如今局勢動蕩,並不是好時機。我和森爵都一心為天下著想,然而卻不免耽誤了自己身邊的人。”我含笑看著扶著我手腕的芸兒,“若是一切順利,你放心,我必然親自為你指婚。”

“娘娘!”芸兒在我身邊伺候這些年,早已經曆練出來,素來都是穩重端莊,很少再有如此失態的時候。然而看見我眉目之間隱含的狹促笑意,白玉般潔淨臉頰之上,陡然卻有紅霞升起。

我從未像是現在這般,感受到天下承平的意義。混亂和對峙,就好似是長在人身上的毒瘤,看上去隱忍不發,然而等到潰爛那一天,毒素走遍全身,在想要救治也已經是徒勞。而天下兩分,本就不存在和平共處一說。

終究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森爵想要逆轉天命,一統天下。是為了成全自己的不是功勳,然而對天下黎民百姓來說,又何嚐不是一件幸事?

等到天下承平安康的時候,是否身邊的人,都會有一段安穩的人生。各自嫁娶,平安終老?

森爵安排我住下的行宮,的確十分偏僻荒涼。此地離京都足足有十來日的路程,一路上因為我有孕在身,所以成民走到極為小心。一直到了行宮,他和芸兒倒是都鬆了一口氣。隻有我伸手撫摸著自己已經隆起的小腹,知道自己懷中的,一定會是個健壯的孩子。

因為在這樣的時候,由不得這個孩子多麽嬌貴。

行宮固然偏僻,但是裏頭一應吃穿倒是不愁。還有幾個已經年邁的宮女伺候,她們都是先帝在的時候就伺候在身邊的宮女,因為沒有地方去,因此幹脆守在行宮裏安養晚年。這些宮人們無親無故,在行宮之中,倒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隻當做是貴人的親眷來此安胎罷了。芸兒打點了他們許多銀子,這些人就越發守口如瓶起來。

我住在行宮之中,倒覺得日子格外平靜而漫長。有時候坐在窗下,無事可做,便一寸寸看著日光從窗欞之下射落,倒影在地麵上,也是一副靜默的山水畫。

此地在山林之中,旁人不知道真相,隻當做是已經廢棄了,素日都少人行。

我從前在帝都的時候養過的那些鴿子,如今也全都不見了蹤影。那些鴿子如果要重新開始訓練,隻怕要花費不少時間,況且……我也不再需要那些鴿子了。

森爵辦事素來雷厲風行,如果不是已經有了完全的準備,他不會漏液送我離宮。這行宮位置十分特殊,仿佛和人群完全隔離,然而隱隱約約,會有送蔬果糧食的人上山,這些尋常的村民百姓,依然認為這破敗的行宮還是皇家重地,言語之中都帶著恭敬。

芸兒機靈活潑,倒是很快就和那些村民熟絡了。那送菜的原本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每次和芸兒說話都磕磕絆絆,然而從他嘴裏,倒是也聽出了不少消息。

在我離宮三日之後,森爵正是頒布聖諭,燕雲十六州謀逆叛變,要不惜一切兵力誅殺逆賊。而楚國在魏國的邊境集結軍隊,乃是想要挑起兩國戰火,為國土山河計,必當以死血戰。

皇上禦駕親征,當與邊疆士兵,同生共死!

魏國原本就是尚武之國,開國皇帝的祖父從前還在昭日皇後手中當過武將。因此魏朝立國,本就是馬背上得來的天下。先帝在從前更是南征北戰,打下了綿延江山。在魏國,禦駕親征原本是傳統,也是必勝的決心。

如果連皇帝都在軍隊之中,那麽自然要傾全國之力來確保皇上的安危。這一戰若是勝了,自然是皆大歡喜。可如果是敗了,皇上又如何能夠保全自身?

如果是在楚國,想必那些帝君,就未必會有這樣將自己的性命,係在戰場那樣生死一線的地方。

我是沈案的女兒,沈家當年是朝廷之中的中流砥柱。而父親早已經死了,現在的楚國,是否有了能夠代替父親的將軍,猶如一把利劍和一把弓弦,不動聲色的,冷冷抵在了魏國的脖頸上?

隻怕是,再也不會有了吧。

我的波瀾不驚,是因為心中明白,如今的楚國隻怕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再也不會有像父親那樣的將軍能夠扼住楚國的咽喉,而楚王如今老麥,現在掌權的竟然是涵山公主,更是讓人始料不及。

這些山野之民得來的消息自然也滯後的很,然而我一字一句的聽著,心中卻並不覺得慌亂。無論結局如何,我都已經做好了準備。因此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好好守著腹中的胎兒,希望它能夠平安長大。

這個孩子,我隱隱有一種預感,他將來會成為整個天下的希望。

“娘娘這幾日越發是貪睡了,春困秋乏,雖然是在春日,然後這天氣,白日固然暖陽高照,可是一入夜就寒風四起,娘娘總是要小心的好。”芸兒見我躺在床榻上,放心不下,又取了些木炭出來燃燒。

那炭火燒的劈裏啪啦,就像是暗夜中??低語的人。從前在宮廷之中少綺螺炭,聞不到半點煙熏火燎的氣息,反而還讓人覺得不習慣。

“一味黑時猶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我盯著那燒得劈啪作響的木炭,忽然忍不住慨然道。

這原本是從前徐宗幹詠炭的詩,暗中卻是諷刺官吏位卑言輕的時候,尚且還有幾分傲骨。然而官場得意,炙手可熱之時,卻已經徹底昧了良心。而我卻總覺得,這句詩,若是拿來形容人生,卻也有趣的很。

十分紅處便成灰,若是走到了榮極和巔峰之後,那麽等待著的,又會是什麽?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實在是道盡了無常真意。

芸兒聽不懂這些,隻是為我加了一場棉被,又往裏頭添加了一些炭火。這宮殿固然冷僻,然而到底還算是堅固,抵禦風寒倒不是問題。然而此刻寒風呼嘯,我卻依稀聽見了劈啪的雨聲。

”下雨了!“芸兒低呼了一聲,開口道,“奴婢去關窗戶!”

她連忙起身,匆促的腳步聲裏,我們誰也不曾聽到外頭傳來的悶哼聲。我縮在被子裏,總是覺得有幾分冷,芸兒便靠在我身邊,抱著我取暖。我伸手觸摸著她的臉,片刻後才笑了起來,“一眨眼,你跟在我身邊,竟然也已經七八年了。”

“是,奴婢也沒想到,一眨眼,就那樣久了。”她溫婉笑了起來,“從前小姐剛入太守府的時候,奴婢就在身邊伺候小姐。現在小姐成了宸妃,奴婢也在身邊。說句鬥膽的話,在奴婢心中,娘娘是主子,也是奴婢的姐姐。”

我的目光之中帶著憐愛,也有幾分悵然,“是啊,從前我落魄無依的時候,是你照顧我。也是你去通風報信,震懾了蘇裴安,讓他投鼠忌器,我和皇上才有逃出來的機會。這些年,你始終不離不棄跟在我身邊,我何曾不是將你看做自己的親妹妹。”

“既然是親姐妹一般,那麽我也不和你繞圈子了。”我笑了起來,低頭看著靠在床榻上的女子,“從前我不為你開口,是早知道有這樣一天。朝暉這個人,總是國事為重。天下一日不太平,他一日安穩不下來。但是今時今日,成敗在此一舉的時候,我希望他能夠平安回來。若是當真像皇上所說凱旋回朝。到了那一日,我必將親自為你指婚。”

“娘娘……”她好似是嚇了一跳,竟然撲通一聲跪在了我麵前,“娘娘若是嫌棄奴婢笨拙,奴婢以後服侍娘娘,一定更加盡心竭力,但求娘娘不要趕奴婢走!”

“胡說什麽?”我微微蹙眉,“芸兒,此刻沒有外人,你也叫我一聲姐姐,難道現在還不肯對我說一句實話,你對朝暉,當真沒有半點情義?若當真如此,當日他出使犬戎生死難測,是誰整日精神恍惚。你本不是信佛之人,卻手抄金剛經,又是為了誰?”

芸兒一時哽咽,半晌,才抬起眼眸看著我漆黑眸光裏,隱隱有淚落下來,“奴婢別無他想,隻想伺候在娘娘身邊。”

我心中一動,正想要說話,卻忽然聽見門外有人撞開了門扉,卻是成民衝了進來,立刻又反手關上了門。大雨之中有電閃雷鳴,一刹那照亮了他的身形,他手中還握著長劍,滴落下來殷紅水珠,竟然傳來淡淡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