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景仁宮

況且我和石崇,與旁人的情分終究是不一樣的。縱觀如今,我雖然得君王寵愛,然而能夠把酒言歡的知己,總歸稀少。正因如此,我才將石崇看得這樣重。

而有些事,我雖然隱約察覺,卻寧可裝聾作啞。

在森爵登基為帝的那一天,有兩件事引起了紛議。森爵冊封了袁凝碧為皇後,而我,則被賜封為寰妃。天下皆知這個字到底隱喻著什麽,因此議論紛紛,說我紅顏禍水,必然是傾國妖妃。

袁家雖然對此事十分不滿,然而曆代帝王,哪怕有專情於一人的帝君,也從來不曾見過後宮空懸。當初說服袁太後的那番話,如今一樣可以說服文武百官。況且我孤身一人,就算能夠專寵,卻也無法提拔自己的父兄入朝為官。

沒有家世,有時是弱點,卻也是長處。無論森爵將我在後宮之中抬到什麽樣的位置,隻要前朝無人,我在袁家看來,終究不過是沒有根基的飄萍罷了。

然而比起冊封我為寰妃,森爵所頒布的另一道聖旨,則讓人更加悚然。他決定征討百濟和犬戎,將魏國的心腹大患,一舉鏟除掉。

這道旨意對我而言,實在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但是對旁人來說,隻怕就未必如此輕易能夠接受了。

百濟和犬戎對魏國的威脅,也並非是一朝一夕。當年昭日皇後在的時候,雖然國泰民安,讓兩地俯首稱臣,安享了百年太平。然而昭日皇後死後,天下局勢日漸崩壞,百濟和犬戎更加野性難馴,時常作亂。

而魏國與楚國隔江而治,偏偏這兩個部族,多半力量都在魏國國界交壤之地。隻怕這也是為何,楚國對魏國的存在,也有幾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意思。

帝王無能,自己不能掃平虎視眈眈的胡虜,便幹脆讓魏國一步步做大。如此想來,楚國的衰微終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好比結在枝頭的果實,碩果累累,縱然是散發出甜蜜香氣,然而到了一定地步,無外乎是因為果實內部已經腐爛了。

縱然有人能夠力挽狂瀾,扶大廈與將傾,卻也無法逆轉生死,讓一顆腐爛的果實重新完好如初。這種長久的腐蝕,對整個王朝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我入宮之後所住的地方,名叫景仁宮。此地富麗堂皇,倒是巍峨高軒,十分寬敞明亮。而內務府顯然也極為審時度勢,當初的袁太後如今做了太皇太後,而森爵的母親,也就是和昭儀成了太後,袁凝碧做了皇後。

除此之外,合宮便隻有我一個妃嬪。然而內務府卻從來不敢輕慢,一應吃穿用度,全部都是挑選了最好的送到景仁宮裏來。

芸兒知道我喜歡清淡,因此縱然景仁宮奢華,她也幫我打理的井井有條,並不過分張揚。這個從黎世帶出來的婢女,對我來說便像是左右手一般親切。

而森爵並沒有將成名從我身邊調離,我便讓他做了景仁宮的侍衛統領。因為不比在王府之中,男子出入無忌。入了後宮,我和成民便也漸漸疏遠起來,偶爾見著,他遙遙對我請安,便算是敘舊了。

然而哪怕是擦肩而過,能夠看見故人,對我來說終究也是一樁好事。

森爵登基為王之後,雖然同在皇宮,然而我能夠見到他的時候卻越來越少。

聽聞征討百濟,森爵是下了決心非做不可。文武大臣之中,自然也有阻撓的。求穩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除了先帝少年時候抗擊過百濟征討,一路打到了對方的國都之外,然而即便是那樣顯赫的戰功,終究還是因為戰線拉的太長,無力支持軍糧運輸,先帝也不得不退了回來。

因了這種種原因,百姓對征討百濟終究還是心存顧慮,紛紛上書。然而森爵心意已決,如今倒是僵持不下。

他初登基,人心尚且浮動。更何況當日雖然宋王是自盡而死,然而朝中終究還是有風言風語,隻說是森爵過於出手毒辣,逼死了自己的親弟弟。

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語,尚且還能夠傳到我的耳朵裏,那麽外界流言紛擾已經到了何種地步,也是可想而知了。

寒冬終究是慢慢過去了,盛開的如火如荼的梅花,似乎也要一瓣瓣凋零。我和芸兒披了一件鬥篷,雖然天冷,然而卻還是一早出門,親自用收集梅花花瓣上的露水。

這些露水,多半都是積雪所化,氣溫逐漸升高,便一點點融化了。到了正午,積雪隻怕是早已經都要融化,滴入泥土之中成為汙水了。

我用細頸瓷瓶小心翼翼收集著露水,因為梅花上積雪原本就不多,寧缺毋濫,雖然折騰了一早上,也不過是堪堪收到小半瓶罷了。

這些露水收集起來,到了明年再飲用,新雪之中刺鼻氣息就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則會是梅花香氣混合溫潤清水,無論是用來泡茶還是用來製作糕點,都是絕佳的。

隻是可惜了這有這一點,然而世間上但凡是珍貴的東西,終究都是稀少的。如此一想,這一日清晨勞作辛苦,終究便也覺得是值得了。

我將手中瓷瓶握住,隻覺得腰酸背痛,隻想著站起身來,卻不妨腳下泥土濕滑,整個人頓時有些失衡,幾乎快要跌墜地麵了。

隻是那樣千鈞一發,?竟然有人從後麵攬住了我的腰。我吃了一驚,然而對方臂力卻強,竟然生生將我攬在了懷裏。我心中一鬆,幹脆也懶得抗拒,隻因聞到了身後那人衣袂之上傳來淡淡龍涎香的味道。

這香料貴重無匹,價值等同黃金,在產量稀少的時候,甚至比黃金更加珍貴。更加重要的是,這樣的香料,素來都隻供帝王所用。就算石崇富甲天下,我也從來不曾在他身上聞到過龍涎香的味道。

這樣一來,身後的人究竟是什麽身份,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我借著對方一扶之力總算是站直了身體,回過頭來,果然看見森爵似笑非笑看著我。當日他登基,我不曾親眼目睹,然而也聽人說起是何等的風姿卓越。此刻他穿著龍袍,姿容越發出眾起來。

當初那個英氣勃發的男子,此刻似是已經被打磨地越發玲瓏剔透,就像是收攏在劍鞘裏的三尺兵刃。因為無法窺探他的鋒利究竟幾何,因此才會越發覺得敬畏。

然而我呆呆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抬起手按住了他的眉頭,宛如歎息一般說道:“不過才幾日不見,為何你眉頭竟然皺的這樣深?”

被我抬起手遮住了半邊麵孔的男子微微一怔,遲遲沒有言語。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手按住了我的手臂,一隻手將我攬在懷中。他抱得這樣緊,似乎隻要自己一鬆開手,我就隨時都會從他懷中破碎一般。

我手中原本握著瓷瓶,此刻也不多說什麽,隻是任憑他那樣用力的抱著。

過了好一會兒,身後忽然傳來了腳步聲,然而對方機警,一瞬間又往後退去。我心中苦笑,隻怕是被芸兒瞧見了。原本不覺得什麽,此刻知道有旁人在,終究也覺得有些羞赧起來,低聲道:“皇上,此處人來人往,被人瞧見了,終究是有失體統。”

森爵終於緩緩鬆開了手,然而卻笑了一聲,“你是朕的宸妃,朕抱著你,就像是尋常夫妻一般,就算是被人看見了又有什麽關係,誰又敢多說什麽?”

我心中動容,然而卻還是搖了搖頭,“皇上不說倒也罷了,既然提起,那麽臣妾有一句話,就不得不說。宸妃……這個封號實在是太過讓六宮側目,臣妾受不起。”

“受不起?朕說你受得起,你就受得起。”他原本柔和聲線,此刻卻陡然堅硬起來。

我原非矯揉造作的女子,此刻終究也忍不住目光裏有盈盈水霧陡然升了起來。

每個人祈求的東西,終究都是不一樣的。有些人求財,有些人求權、有些人又想著實現自己的滿腔抱負,對我來說,無論求的是什麽,都無關緊要。過去這麽久,當年那個從楚國皇宮之中狼狽逃出來的女子,終究有了不悔當初的堅決。

“這原本是海蘭珠從前用過的封號。”我低聲道,“宸妃,皇帝居太極,稱紫薇宸星。自古以來,有貴淑賢德,卻鮮少有妃嬪用宸字。海蘭珠當年得皇太極鍾愛,大封六宮的時候,她住關雎宮,賜宸為妃號,僅次於姑母哲哲皇後。後來宸妃病逝,皇太極更追封她為元妃,而元,是結發妻子的意思。”

“在海蘭珠死後的第三年,皇太極也薨逝了。這樣鶼鰈情深,其實朕羨慕得很。”森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朕不能封你做皇後,然而一個宸妃,終究是不算什麽。”

他的手那樣暖,就像是掌心裏有火焰在燃燒一般。過了許久,我終究不再多說什麽,隻是將額頭抵在對方的肩頭,“皇上還記得在崇德城的時候,碧清說過什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