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壯士斷腕

眾人被我的目光一掃,一時間似乎個個都沉默了下來,無聲無息地低下了頭。我緩緩從他們身邊走過,目光掃過他們清俊麵孔,不肯錯漏任何一人。

這間崇文館,縱然是四位先生的心血,然而又何嚐不是我煞費苦心在帝都之中經營起來的勢力。

這裏的每一個人,日後都將要成為千錘百煉的鋼鐵,每一寸,都要用到刀刃上。

“諸位無可回答我麽?好男兒誌在四方,目光怎麽能短淺到如斯地步?”我似乎是覺得不可置信,忍不住嗤笑起來。眾人被我這樣嘲諷,頓時有了幾分怒意,額角的青筋都忍不住跳動起來。

屠蘇在這群人中,顯然是猶如領袖一般,他再次開口道:“我等並非是沒有目標,隻是……”

“隻是什麽?”我看他欲言又止,卻並不肯放過,隻是揚起下巴笑道:“吞吞吐吐,隻怕並非是先生們教給你的道理吧?”

“哼,我等雖然想要為國效力,然而國考去仕不過是一場空談。縱觀百年來國考之中,寒門弟子多半是在尋常九品十八級之外,甚至是不入流的官吏。這麽多年來,能夠位列正二品官員的,不過隻有黎世都督蘇裴安一人而已。”

“然而蘇裴安如何上位,天下又有和人不知,何人不曉?我等不屑為之,然而正是因為如此,卻更加明白,憑借我等的出身,如何會有出頭之日?”他似乎滿腔言語不吐不快,越說越激動。

坐在身邊的少年微微蹙眉,終於忍不住伸手扯了他的衣袖,警醒他最好謹言慎行。

然而我卻不以為意,能夠寫下治國策,就說明這一室少年,並沒有貪生怕死之人。

“說的好,有這樣的誌氣,才不枉費崇文館對你們一番心血栽培。”我卻撫掌,為這一番話喝彩,“蘇裴安縱然是位列正二品的官吏,然而終究不可取。如果你們為了能夠執掌大權,卻要出賣自己的良知,那麽原本就沒有必要千裏求學,我更無必要和你們廢話,直接全都打出去便是。”

“門閥貴族壟斷朝政,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天下大勢從來如此,相生相依,不可草率。然而我卻要告訴你們,不久之後,終究會有變動要起。到了那個時候,破舊立新,是動蕩不安的時代,卻也會是豪傑並起的時代。能否乘風而上,便要看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我看著他們,一字一句道:“但願到了那個時候,諸位還有能夠與我重逢時刻。”

一時間眾人都聳動起來,有幾個人臉上卻忽然露出了狂喜的神色,隻是並不開口詢問,緊緊盯著我。

話原本不必說的太清楚明白,若是能夠猜透,他們自然便是日後最難能可貴的守軍力量。若是猜不透,也無須投身滾滾洪流之中,安心度過餘生也就罷了。

我再也不多言,轉身離去,然而才出了書院門口,我便頓住了腳步。庭院之中站著手執十六骨青傘的男子,衣角繡著一朵盛開的青蓮,那樣清雅姿態,除了石崇之外,再也不做第二人想。

他的嘴角還噙著淡淡笑意,見我出來了,這才道:“方才你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卻一直都在暗暗期待這一刻。碧清,我早就說過,你非尋常人,不會一生隻做一個尋常女子。”

寒冬臘月,竟然還飄飛細雨如絲。難怪他撐了一把傘來,這樣卓爾不群的姿態。

我和他並肩走在一起,馬車不遠不近跟在身後,我卻並沒有想著坐上馬車。自從上次在皇宮之中和石崇分別之後,我已經太久不曾見過他。

此刻在崇文館相遇,我不相信這隻是一場偶然。

我們兩人並肩走了好一段路,石崇這才開口道:“似乎有許久不見了,你和從前,又有些不同了?”

“是麽?”我微微一笑,然而卻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回應,“我聽說,你如今已經被冊封為太常寺卿了?”

“不過是一個虛職而已,何足掛齒。”他振袖,似乎是無關緊要。然而我卻明白,太常寺卿的確並不是什麽重要職位,然而卻已經是正三品官吏了。

這是森爵慣用的手段,如今局勢混亂不明,他當然不會隨意就提拔一個人,免得讓石崇成為眾矢之的。然而雖然是閑散官職,但是卻也已經慢慢接近了朝廷風暴的核心。

而今日森爵登基,日後正式稱王的時候,才是真正大刀霍斧改革的時候。

“看來,皇上心中到底在想什麽,碧清隻怕比我更加清楚了。”

“狼煙烽火,到底是好是壞,不知道石崇可有把握?”在石崇麵前,我從來都不曾想過裝模作樣,他必然是懂得的。

果然,此話一出,石崇就笑了起來,“幾天前皇上忽然離開了王宮,我原本還覺得奇怪,不過聽人回報說是去見了你,便知道,隻怕皇上的心思,終究是躲不了你的法眼。”

他深深看著我,似笑非笑模樣,“從前在黎世的時候,我就和你說過,戰亂隻是一種途徑。假如和平來的如此唾手可得,那麽又有何珍貴?非要用血肉鑄就新的城牆,才能出現太平盛世。我並不懼怕戰爭,天下雖然顫抖,但是卻也明白,這麽多年來,已經到了不得不戰爭的地步。”

男人的雄才大略,終究讓我難以明悟。但是這個道理,我卻已經不知不覺慢慢認可了。世上原本就沒有什麽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東西,和平更加顯得尤其珍貴。

“可是你似乎很有信心,森爵日後一定會一統天下?”我微微挑眉,忽然起了幾分爭強好勝之心,不服輸地說道:“石崇可別忘記,自己也是楚國人。石家的根基也在楚國,若是到了那個時候,戰亂一起,誰輸誰贏,隻怕對石家都是個不小的打擊。”

“壯士斷腕,我何曾想過一毛不拔?石家根基是在楚國沒錯,然而哪怕手中所有商會全都摧毀,那也不過是暫時的。日後天下太平,商會自然還是會重新建立起來。那不過是一時隱忍,日後圖謀,才是千秋業績。”石崇鮮少有這樣說話的時候,這一刻,我分明從他的目光之中,看見了森爵的輪廓。

他們兩個人,看上去南轅北轍,然而實際上,卻是說不出的相似。一個隱忍不發,掌握大局。一個溫潤如玉,從旁協助。我原本以為森爵能夠得石崇相助,是森爵的幸事。然而此刻看來,隻怕是未必盡然。

兩個太過相似的人,又有著太過相同的目標,究竟是會風雨同舟,還是會別有機鋒,委實讓人琢磨不清。

“更何況你問我為何如此相信,贏得一定會是楚國,難道碧清,不是比我更清楚麽?”石崇的神色依然溫潤平和,甚至寒風來襲的時候,他尚且還會轉動傘麵,不動聲色地攔住了我們二人麵孔,那聲音極低,語不傳六耳,最終也不過是落在我耳中,“沈將軍已經去了,楚王就如同是自斷一臂。更何況,楚王剛愎自用,而楚國雖然有皇太子監國,但是比起魏國風氣明朗,楚國卻未必如此。”

其實對於楚國,我未必真的如此上心。那裏雖然是生我養我的故土,然而我這樣的人,或許當真生性涼薄地很。楚國也好,魏國也罷,原本在我心目之中就不曾分的過於清楚。更何況日後兩國一統,是功在千秋社稷,萬民都將同享恩澤雨露。

我尚且不會淺薄到如此地步,為楚國鳴不平。

然而此刻從石崇的嘴裏聽見楚國太子四個字,我卻不得不凝定了心思。星河……那個麵如冠玉的少年太子,從前曾經和我原本是青梅竹馬的緣分。他少年時候曾來將軍府習劍騎馬,當時兩個嫡出的姐姐對他都格外青眼相看。

想必,即便是出身沈家貴女,若是能夠日後成為皇妃,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那個時候的星河,尚且還不是皇太子。

而彼時的沈碧清,也還不是一個過於倔強孤傲的少女。孩童心性雖然難以揣摩,陰晴喜怒總是不定,但是畢竟年少,我初見星河的時候從來不曾將他當做王孫貴胄來看,彼此吵鬧嬉戲,如今回想起來,竟然也是我少年時候最歡樂的時光。

可是轉眼之間過去這些年,曾經種種,終究都如同白雲蒼狗,風流雲散了。

“星河並不愚笨,他有仁德,如果……”我竟不能再說下去,一時間隻覺得哽咽起來。從前在楚國皇宮受人欺淩的時候,如果不是星河將我設法帶出了宮,又何曾還會有今日的沈碧清。可是沒想到,當初我曾經發誓,一定會報答他。

但是宿命翻雲覆雨的一雙手,竟然不曾給人抉擇的機會。到如今,我再聽見他的消息,哪怕心中再如何不忍,終究還是幫不上任何忙。

是否有朝一日再次相見,我又究竟有什麽麵目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