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連橫

“柳公子這話是什麽意思,請恕碧清聽不明白。”我微微一笑,低聲道。

柳之的眸光漸漸收斂,他實在是長了一張讓人賞心悅目的臉,因此即便是明知此人心機深沉,我竟然也不曾動怒,“姑娘當真不明白?”

他的目光越過尋常的高宅大院,一直看向最盡頭的地方。那是整個鉑則的心髒,是魏國最高貴的地方。皇宮綿延巍峨,還有高聳的宮殿讓眾人瞻仰。

“說一句大不敬的話,皇上縱然是萬壽無疆,然而一萬年終究也有盡頭。滄海桑田變換過後,禦座之上的主人,也總有輪換更替之時。王位更迭之所以不是尋常事,因為代表的,往往是太多人的生死和榮華富貴。”他如春風拂柳一般的眸光漸漸犀利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們柳家如是,沈姑娘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我麽?”我亦笑了起來,目光裏卻透露幾分嗤之以鼻,“柳公子難道是想用天下大勢,來說服我這樣的弱女子?”

“碧清出身寒門,原本便是什麽都沒有的人,這樣的一個人,又有什麽好值得害怕失去的?門閥貴族,雖然享地住烈火烹油的富貴,卻也要耐得住日後摔下來的痛不欲生。天地至理,原本就是如此。日後王座如何變更,終究是有動蕩。但這股動蕩,和我一個弱女子,又有什麽關係?”

“身為女子,最想要的,難道不是和自己心愛之人白頭偕老麽?若能如此,碧清已經是心滿意足,不敢再奢求更多了。”我看著柳之,一字一句地說道。

“是麽?”然而柳之卻啞然失笑,“我不相信沈姑娘的目光,會短淺到如此地步。一個女子最大的心願,固然是和自己喜歡的男人白頭偕老,可是然後呢?若是尋常男子,沈姑娘有絕代芳華,相信任何男子都難以抗拒。然而王座之上,可以和王座並駕齊驅的,終究隻有鳳椅罷了。”柳之的目光灼灼,他的聲音低沉,然而卻像是有一團火在我心中驀地燃燒了起來,一時間竟然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不久之後,皇太子自然會登基。秦王妃就會名正言順成為皇後,母儀天下。沈姑娘可有想過,日後自己會如何?袁太後在後宮之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今自己的侄女進宮做了皇後,袁家可謂是滿門皇親貴戚,貴不可比。到了那個時候,太後是否還能容得下姑娘,姑娘說自己出生尋常,但想必也是家中嫡女。自然不會知道,嫡庶有別,是何等可怖的一句話。”

嫡庶有別,我如何會不知道?當初沈家三個女兒,我的母親受盡大夫人,我在人前也不過是被人呼來喝去。兩個姐姐從來不曾將我看做姐妹,隻當做是尋常丫鬟婢女一般看待。

大夫人恨毒了我的母親,母親比她更先進門,雖然隻是妾室,卻讓大夫人覺得自己顏麵受損。從此暗中刁難,雖然不落人前,但是我們何嚐不是吃足了苦頭。

嫡庶……我實在是吃夠了這兩個字的苦頭,此刻被他提起,心中都湧出難以消磨的恨意。

“姑娘所有的,不過是太子殿下的寵愛,然而寵愛……終究是最變幻莫測的東西。”柳之頓了頓,看著我的臉色,卻依然言辭坦蕩,“姑娘或許覺得我言辭刻薄,然而世事不從來都是如此麽?朝陽暮影,總是變化莫測,難以捉摸。太子殿下,是難得的帝王。而帝王之愛,更是世上最罕見的東西。”

他沒說一個字,就好像是化作了無形而鋒利的箭矢,一下下刺到了我的心髒裏。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徐徐說道:“柳公子……說的沒錯。”

他說的這些話,我何嚐不明白,隻不過有時候,是強迫著自己不去明白罷了。從森爵站在光華殿的時候起,我便一直在想,這個我所深愛的男子,終究有一天會君臨天下,然而我呢,我是否終其一生,所能夠陪著他並肩的時光,不過是在這一段彼此名分都尚未確定下來的時候。

能夠配得上禦座的,終究隻有鳳位。這句話,就如暮鼓晨鍾,狠狠敲擊在我心上。

一個女人愛慕一個男人,難道就可以將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給對方?猶如藤蘿纏繞喬木那樣,最終害人害己麽?

母親是我心中永恒的前車之鑒,我雖然愛她,卻也曾經在心中發誓,卻對不要步母親的後塵。此刻柳之對我說的這番話,我心中想過千百遍,但是從來不曾有人在我麵前直言不諱的說過。

“我知道沈姑娘和石崇大人來往甚密,柳家也對石崇大人仰慕已久。”柳之見我神色恍惚,嘴角便勾勒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似笑非笑說道:“姑娘來到帝都,雖然一路上都有貴人相助,但是總是缺了什麽。更何況俗話說得好,狡兔尚且還有三窟,多有一條後路,多一支可以依仗的力量,並不是什麽壞事。”

他雖然說得輕鬆,然而我目光掃過,卻發現柳之的手也在輕輕顫抖。這個人,想必也一樣害怕吧……他這樣緊張,我倒是反而鎮定了下來,抬起眼看了他,這才掩唇笑道:“公子真是客氣了,這樣一番心意,那麽碧清就卻之不恭,隻是,柳家當真不怕自己押錯了牌麽?”

“在下雖然不曾玩過牌九,但是也知道賭博,有時候看的就是運氣和果決。若是贏了,自然是皆大歡喜,但如果害怕輸,就不該站到賭桌旁邊來。既然上了場,就沒有全身而退的說法。”他笑的坦蕩蕩,雖然言辭機鋒,都諱莫如深,然而卻絲毫不讓人討厭。

“更何況……”他雙手抱拳,似乎是想要和我道別,然而俯下身的刹那,卻低語,“除了姑娘之外,柳家也已經別無他法了。柳家上下七十三條性命,便全都托付給姑娘了。”

我沒想到對方竟然會說出這樣一段話,然而正要開口,柳之卻已經笑了起來,“姑娘覺得我在開玩笑麽?柳之就算是再大的膽,也不敢拿柳家的前程來開玩笑。”

他說的這樣篤定,我原本都覺得荒謬,此刻看著那樣一雙風流嫵媚的眼睛露出的堅毅,一時間竟然也說不出話來。

“我明白了。”那一瞬的沉默,對我而言,卻好像是已經過去了一生那麽久。

隻是我未曾想到,自己竟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坦然接納了對方跑過來的繡球麽,可是不然……我又還能如何?

這麽久以來,我都竭力避開內心的詰問。袁凝碧,終究會成為未來的皇後。到了那個時候,我又該如何自處?

當日的成全和退讓,此刻竟然再也無法說服自己。我愛那個男人,我並不想將他這麽拱手讓出去。更何況即便今日我不計較名分,他日有人要取我的性命,我又要靠什麽來自保?

這兩年陪在森爵的身邊,看過太多太多的明槍暗箭,也看過太多陰謀取舍。那個少年時候的沈碧清,早就已經消失在了歲月的長河裏。對袁凝碧,我有同情,也有惺惺相惜的慨然……可是真的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候,我們又有什麽呢?

彼此刀劍相向,她必然不會放過我,我也未必可以苟且偷生。

而柳之,來的正是時候,就好像睡意沉沉的人需要一個枕頭,上陣殺敵的士兵需要一把鋒利的武器一樣,我沒有拒絕的可能。

我必須要握住屬於的力量,石崇與我結成同盟,但是這遠遠不夠。他終究還是有自己的勢力,況且如今的局麵,石崇已經越來越不再依賴我。他深受森爵的信賴,日後的前途將不可限量。

如今百官都已經知道聞風而動,我不可能沒有絲毫的警覺。

誠然,石崇的得勢,我原本應該為他高興才是。可是這份高興,終究無法抹去我心中的隱憂。石崇是否當真值得一生去信賴,我實在毫無把握,然而此刻看來,這一切終究需要未雨綢繆。

我不會將人心想的太過險惡,但是也從來不想將它想的過於淺薄。如果可以和柳家結盟,對我來說,足以解燃眉之急。

芸兒從朝暉的院落之中出來的時候,還隱隱皺著眉頭,似乎不知道在想什麽。看見我孤身站在風口,立時便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扶著我,“小姐這是做什麽,外頭這樣冷,怎麽還站在風口上,若是受了風寒該怎麽辦?”

“柳公子呢?”她絮絮叨叨了一圈,這才發現柳之已經不見了,滿臉困惑地問我。

“怎麽,現在還關心柳公子了麽?一開始知道那位柳之和朝暉來往密切,不知道是誰站在門口,就連一個食盒都提不起來了。”我掩唇笑了起來,神色如常,而原本複雜心緒,早已經如塵埃一般被輕鬆抹去。

“朝暉怎麽樣了,你扶他去休息了麽?”我挑眉說道,看著芸兒慌亂模樣,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