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合縱

這樣的一雙眼睛,實在是叫人過目難忘。我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樣冷的天,對方還披著一件厚厚的白狐披風,越發襯的人麵如冠玉,卓爾不凡。他慢慢走到我麵前來,雙手抱拳行了一禮,開口說道:“當日匆促,都來不及向姑娘請安,還請姑娘恕罪。”

我翻轉手腕拖了他一把,這才微微笑了起來,“柳公子客氣了,當日如果不是公子帶人來阻攔宋王的人馬,我未必能夠順利出城。說起來,公子對碧清,原本是有救命之恩的。”

他亦笑,隻是神色含蓄,“是秦王……不,如今該說是皇太子了。皇太子身邊的侍衛一直留在柳府,我們知道京都有變,隻是不知道何時會生變故,又不敢打草驚蛇讓宋王知曉。原本理當來的更早些,沒想到還是讓姑娘受驚了。”

當日我想要強行闖出城門,彼時原本已經是做了必死的覺悟,隻是萬萬不曾料到最後竟然能夠死裏逃生。當日那一群黑衣人,實在是功不可沒。當日雖然不曾挑明,然而對那個領頭之人,我卻印象深刻。

“柳公子客氣了。”我不動聲色地說道。

那一雙猶如春風綠柳一般的眼睛,說起來,和當年的森爵倒是有幾分神似。

隻是轉瞬過去了兩年,森爵已經不再是當日那個笑起來如十裏桃花綿延的少年。他走的越來越遠,而人的眼睛,終究也跟著一起沉澱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姑娘知道是我?”他倒是有幾分詫異,似笑非笑的模樣。

“放眼整個帝都之內,消息如此靈通,並且能夠冒著巨大風險救我於危難之中的,左右不過是幾位朝廷重臣罷了。更何況,當初我和柳公子有過一麵之緣,公子已經忘記了麽?”那是在森爵的書房門口,參知政事當然不方便公然出現在親王府邸之中,因此來的便是他的兒子,柳之。

柳之從書房之中出來的時候,行色匆匆,並未來得及和我多說什麽。隻是擦肩而過的刹那,他卻和我說了商山四皓四個字。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發生如此之多的後續。

雖然不過是匆匆擦肩,我對柳之倒是印象深刻。

“當日在王府之中看見沈姑娘,我就覺得姑娘與眾不同,所以當日從書房之中離開的時候,才會對姑娘冒昧了。我原是希望沈姑娘能夠說服皇太子殿下能夠去請商山四皓,哪怕是做個樣子也好,終究是不落人後。沒想到姑娘竟然有如此本事,請得那四位下山。”他的嘴角微微上揚,明明是風流少年,此刻看上去,分明又是孩童一般天真。

“承蒙公子青眼。”我笑了起來,此人圓滑,未必可以輕易相信。然而看上去朝暉似乎是十分信任他,更何況當初帝都之圍,確實也是他救了我。因了這一層關係,我終究也不好對他惡語相向。

此次來找朝暉,自然不僅僅是為了喝酒那樣容易。然而柳之在,更何況他背後代表的是參知政事柳家背後的勢力,我更不能妄言,幹脆便隻是笑了笑,並不多說什麽。

柳之是個聰明人,我隻在旁邊端起酒杯小口啜飲起來,他和朝暉倒是並不客氣,兩人舉杯對飲,倒是說的暢快。朝暉似乎是有些醉了,說起話來似乎都帶著幾分莽撞。

然而柳之八麵玲瓏宮,說起話來竟然滴水不漏。兩個人也並不在乎我的存在,竟然聊起了天下大事。

芸兒似乎是帶著幾分焦灼,下意識想要去拉朝暉的衣袖。他如今是官吏,已經並非那個布衣的男子。更何況柳之是參知政事的兒子,當朝宰相,對如今天下又抱著怎樣的想法?

天下不僅僅是幾個豪門貴族的棋盤,也不是一個君王的野心,更新位高權重的大臣們,對天下局勢的審時度勢。參知政事總領百官,上達天聽,統禦六部官吏。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柳家又在想些什麽?

我卻不動聲色,伸手按住了芸兒。我不相信柳之是搬弄是非的人,更何況有我在,我也不相信柳之能夠套出什麽話來。更何況,如果他想要套話,不會在這個時候。

這兩個人說的話題,其實倒是十分簡潔明了。左右也不過是如今北魏的局勢,然而北魏如何,其實已經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宋王已經自盡,蕭家從此一蹶不振,再也不複往昔輝煌。而袁家從此之後,隻怕是一家獨大。

我坐在旁邊側耳傾聽,一言不發。有些東西,我可以想得清楚,但是未必會有這樣通透。柳之和朝暉卻不一樣,他們是以官吏的目光看待一切。我在森爵身邊待的太久,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目光卻隻能拘泥於俯瞰。

然而從柳之和朝暉的對談之中,我才知道就如同高聳山脈,會當淩絕頂固然是好,然而更重要的卻是要學著,掌控一切。我在山頂之下,卻被霧靄山嵐遮住了眼睛,竟然從來不曾發覺原來這上下又多出了什麽。

森爵將會名正言順繼位成為魏王,然而魏國內部的矛盾,卻也已經激化的難以調停。

“梁王雖然伏誅,而宋王也已經身死。但是之後呢,隻怕太子妃日後就要成為皇後,袁家已經出來一位皇太後,如今再出一位皇後,可就成了我們北魏名副其實的‘後族’了。況且外戚專權,原本便是古來有之,並非我朝獨有。袁家和蕭家都是烈火烹油的富貴之家,與南朝的王謝並稱。現在蕭家沒落,袁家獨攬大權,日後朝廷之上,隻怕就再也沒有旁人說話的餘地了。”謝之似乎是笑了起來,然而麵容上卻又有紅暈浮現。

這樣看上去,倒像是已經喝醉了一般。

朝暉抬起眼看了他,忍不住大笑起來,“旁人說這樣的話倒也罷了,柳家也是門閥貴戚,況且柳大人原本就是兩朝元老,功勞不小,難道還怕這些麽?”

柳之卻隻是笑了笑,並沒有說話。

朝暉雖然耿直,然而實話說來,酒量卻實在是小的很,此刻倒是已經喝醉了,就連脖頸皮膚都隱隱燒紅。然而柳之的眼角上揚,看上去是醉了,但眼底卻分明清楚的很。

我示意芸兒到我身邊來,低聲道:“朝暉已經醉了,總不能讓他一個人躺在這裏,你扶他回去歇著再說。”

芸兒似乎有些詫異,我卻已經走到了柳之身邊,曼聲說道:“柳公子想必也是醉了,如今雖然晚來風寒,然而吹一吹冷風,醒醒酒也是好的,公子覺得如何?”

柳之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模樣,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也好,那就勞煩姑娘送我一程了。”

芸兒見我要和柳之離開,原本還有些尷尬,此刻也隻得抬起手去扶朝暉了。

我倒並非是真的顧忌小兒女心思,而是有些話,卻非要和柳之單獨說不可。

再過兩日就要是臘八了,北魏寒冷,雖然離黃昏還早得很,然而原本街邊熱鬧的攤販此刻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我披了一件水獺披風,這原本也是和昭儀給我的,毛發柔軟,極其細微,吐氣如蘭之間,那黑色的毛皮竟然蕩開一圈猶如水波一般的紋路。

“姑娘有話對我說?”此刻的鉑則空空蕩蕩,兩邊高大的屋宇隔著街道沉默不語。走了好一會兒,我這才笑了起來,“柳公子為何本末倒置,明明是你有話想要對我說才是吧。你和朝暉是怎樣認識的我不清楚,但顯然朝暉是將你看做真正好友。既然是知心好友,有些話,什麽時候說都可以,明知我在,卻也還要暢所欲言,難道不就是為了等這一刻麽?”

街道寂靜無聲,唯有我們二人行走在青石板上發出的腳步聲。柳之身上還有女兒紅的酒氣,但是並不難聞,我雖然喝得不多,然而聞到那樣酒味,此刻也不禁有些熏然欲醉起來。

他果然沒有喝醉,眼神清亮起來,“沈姑娘果然是女中諸葛,難怪家父千萬囑咐,日後見了柳姑娘,一定要以禮相待,不可疏忽。”

“參知大人謬讚了。”我頷首,不置可否。

“我的確是有話想要和沈姑娘說,隻不過一直不曾找到合適的契機。然而此刻有了機會,倒不知道要從何說起了。”他袖手身後,過了好一會兒這才笑了起來,“沈姑娘,日後有什麽打算呢?”

他話鋒倒是轉得快,然而就算是從前的沈思幽,也斷然沒有這樣容易就被人套了話去。更何況是此刻的沈思幽,一番曆練,我早已經學會如何不變應萬變,因為也隻是眉梢微微上揚,這才說道:“我不過是個尋常孤女罷了,又能有什麽打算。”

“是麽?”柳之卻朗聲大笑起來,“能夠請動商山四皓,又和石崇大人來往密切,甚至得皇太子殿下如此鍾情的女子,柳之實在是難以相信,這是一個尋常的孤女。姑娘的力量,不可限量,隻看……是否甘願在後宮之中,做一個尋常嬪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