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山頂

“朝暉公子……並沒有喝醉。”芸兒的神色有些遲疑,然而看著我,終究還是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奴婢原本是想扶公子去房間休息的,可是小姐和柳公子離開之後,朝暉公子就自己從床上起來了,而且看樣子,還清醒的很,還和奴婢說了會兒話呢。讓奴婢暫時不要出來,說柳公子,有話要和姑娘說。”

我吃了一驚,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沒有喝醉?”

沒有喝醉,為何要做出那樣醉意朦朧模樣。我隱隱皺起了眉,隻覺得古怪。朝暉不同於別人,我知道他的心性,如果連他都刻意在我麵前弄虛作假,那麽我在帝都之中,就真的是再也沒有可用之人了。

“我想朝暉必然是為了小姐好,他對小姐一直以來都是忠心耿耿,從未做過分毫悖逆之事,小姐……”芸兒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卻還是下意識的想要為朝暉求情。然而我思索片刻,卻搖了搖頭,“我知道,假如朝暉是故意欺我,就不會在你麵前坦誠相告了。”

他是刻意裝醉吧,有些話,朝暉如今的身份必然是不再方便對我直說。但是柳之不一樣,他身份貴重,無所顧忌。況且聯盟一事,朝暉也做不了主。然而他可以裝醉引出這一結,隻怕也不是偶然。

但一番良苦用心,我從未懷疑過。

我並未再多說什麽,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半晌才道:“我們回去吧,今日見了柳之的事情,你要記得,不要告訴任何人。日後看見他,也隻當做不認識模樣,明白了麽?”

“奴婢明白。”芸兒連連點頭,扶著我回了馬車。

回到王府之後,我總覺得心神不寧,好似會有大事發生。這幾日氣溫也陡然寒涼,烏雲密布,似乎隨時都要傾頹下來,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然而一陣陣冷風吹過,倒好像是挫骨鋼刀,讓人皮膚幹澀疼痛。

三日之後,文全忽然興高采烈來見我,隻說是有喜事,奉命帶我去一個地方。我看他故作神秘,雖然不置可否,然而心中卻也生出隱秘的歡喜來。文全素來對我忠心,能夠讓他在我麵前都寧可隱瞞的,除了森爵之外,我實在是不做第二人想。

這輛馬車最後到的地方,卻隻是尋常的山林田野。此地已經遠離帝都鉑則,然而卻不知道在什麽地方,顯得格外幽靜。我四望了一會兒,隻看請觸目所及全是高聳入雲的樹木和曬落的斑駁日光。

回首來時路,才發現原來是一條休整的十分平坦的山路。所以此刻站在山腰,我竟然也不覺得是在上山路上,十分玄妙。

“姑娘自己前去吧,前頭……有人等著呢。”文全隻看著我傻笑,說什麽也不肯陪我前去。芸兒雖然擔憂,想要跟過來,然而文全卻掀開車簾,回過頭低低不知和她說了什麽,那小妮子也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再不肯露麵。

我心中隻覺得又好笑又好氣,什麽時候起,森爵竟然也喜歡這樣無聊之事了。

然而轉念想起多日未見,若真的是他,我又何必要扭捏作態呢。因此懷著三分忐忑與七分期待,我還是沿著腳下那條山路慢慢走了過去。

此地鬆柏蒼翠,雖然是寒冬時節,百花凋零。那些花樹也早就已經枯萎了,唯獨這些氣度蒼勁的樹木,依舊傲然而立。

越往裏走,視線倒是逐漸開闊起來,並不像我想的那樣陰暗。這裏麵竟然是在密林之中有一片空地,除了一塊十分醒目,比人還要高出半個頭來的巨大石塊之外,倒是並沒有什麽特別的。

“特意叫文全接了你來,不過看你的樣子,隻怕他是露陷了。”巨大高石後麵傳來低低笑聲,似乎精神奕奕。我心中又驚又喜,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含笑道:“果然是你,我原本想著誰人這樣無聊,好端端將我從王府之中喊出來。”

我站在原地不動,然而石頭後麵卻果然轉出一個人來。森爵穿著玄色的常服,然而雖然是便裝,但是看上去,氣質卻也依然如高山巍峨。上位者,最終都會錘煉出這樣淩然眾生之上的氣勢麽?

然而我卻並不畏懼他,仿佛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在對方漆黑如夜空的眼眸之中,看出了日月星辰潛藏背後,是如何浩大遼遠。

他穿著一身玄色長衣,衣袖寬大,搭在手腕上,越發襯的皮膚白如大理石。然而聽他聲音沉穩堅毅,一雙眼睛裏卻有細密的血絲,“上書房的燈盞,足足都已經有四五日不曾熄滅過了。我已經派了浩空前去燕雲十六州接手梁王的勢力,如今黎世也有孫智鎮守,而帝都之中驚鴻的力量也將被掃除幹淨。這幾日事情千頭萬緒,我好不容易才偷得浮生半日閑,倒被你說成是無聊之輩了。”

我一時惻然,終究還是伸出手去與森爵十指交纏,低聲道:“既然這樣辛苦,便好好好好在宮中休息便是了。好端端的,何必非要出來,還約在帝都之外。”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你可知道?”他含笑問我,似乎別有深意。我微微頷首,然而還是不明白縱然是下了雨,又如何?

“昨日下雨的時候,我便已經找欽天監問過了。大雨滂沱,但是今日散盡,造成恐有霧靄山嵐。”他繼續說道,“我讓文全去接你來,自然是有東西要給你看。”

他說到這裏便停頓了下來,怎麽也不肯再多說半句。我也由他,政務辛苦,況且還是在這樣紛亂時刻,能有浮生半日閑,已經是難能可貴。我既然陪在他身邊,能夠享受這一刻兩人之間的靜謐,就已經足夠了,至於瑣碎小事,本不必刨根問底。

他牽著我的手從密林之中慢慢走了出去,一路上視野逐漸開闊,他的掌心那樣暖,原本天氣寒冷,然而依偎在這個男子身邊,我便覺得再也沒有什麽可怕的。

穿過密林之後,腳下的道路就漸漸不再是鬆軟土地,而是在風霜之中露出了大塊的岩石。這一路往前,竟然是往山頂行去,路也漸漸變得狹窄難行起來了。

森爵的目光一直凝視著我,似乎是害怕我從他視線之中消失。我和他相知相識,轉眼竟然也已經過去了兩年。命運跌宕起伏,到最後,誰又能料到竟然會走到這一步?我亦忍不住笑了起來,微微垂下了眼睫,臉頰也陡然泛紅。

這一路行來寂寂,隻能聽見森爵的呼吸聲陡然一重,片刻後他停住了腳步,似笑非笑般說道:“到了,我少年時候,喜歡一個人離開帝都,縱馬疾馳。最長停留的,便是此地。”

“你不喜歡帝都麽?”我挑眉,覺得奇怪。

“從前確實不喜歡,父皇對我們幾個從來冷淡,而母親出身並不高,少年時候,為了維護我,母親也吃了很多苦頭。她最常教導我的,便是退讓和隱忍。但是我並不喜歡王宮,也不懂得如何阿諛奉承。因而最多的時候,我都會離開帝都,到這山上來。”

此地幽靜安謐,唯有飛鳥藏林,發出清脆的鳥鳴聲。

而站在山頂,更是覺得心神開闊。四周全是白茫茫山嵐霧靄,雲霧湧動,越發讓人覺得說不出的暢快。而站在山頂,看見那些雲霧起起伏伏,刹那間竟然覺得,此身說不出的卑微渺小。

我和森爵都同時沉默了下來,然而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將我的手又握緊了幾分,“從前站在這裏,我原本應該隻覺得高興才是,可是今日不知道為何,我心中竟然隻覺得說不出的淒冷。”

“淒冷,是因為我麽?”在這樣的景色之下,不知道為何,就連我的語氣都變得蕭條了起來。天地悠悠,這些沉浮不定的雲朵,此刻看上去就好像是命運紡錘之中落下的絲線,如縷不絕,然而已經亂了分寸,從此再也找不到線頭。

豈非就如同人的宿命一般,沉沉浮浮,終究是沒有歸宿。

森爵側過臉看了我一眼,這才歎息一般說道:“是因為你,卻也不全是為了你。”他頓了頓,這才繼續說道:“從前我一人的時候,無論前頭風雨,都不曾讓我停下腳步。然而此刻,我卻總想著你,你心中不然不快活。兩個人心意相通,你的痛苦,我一樣可以感同身受。”

“我不能封你為後,從前父王在的時候我便想,若有朝一日我成了帝王,必然無需三千後宮。”他咳嗽了一聲,似是有些倦了,“父親一生,從來隻愛過自己的孝貞肅皇後。皇後病死之後,其餘人在父皇眼中,就全都變得不值一提起來。即便是我的母親位列昭儀,即便是蕭妃寵冠後宮,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孝貞肅皇後之所以病逝,是因為兒子早夭的緣故。”

“是從前的楊妃,毒殺了皇後的嫡子。”森爵似乎是在笑,唇角微微上揚,勾勒出一個不可捉摸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