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黑雲壓頂

“我們的人馬原本就少,主力全都在秦王殿下手中,隻要能夠守住多一刻,殿下的突襲成功幾率就多一刻。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懷疑,孫智朗聲笑了起來,緩緩對我解釋,“崇德城雖然占了地利,然而兵力懸殊,到底還是差了許多。”

我頓時也沉默了起來,想要歎息,然而那一聲卻好像是卡在喉嚨裏,不進也不能退。我站在城牆之上,微微探身朝下看,城門下屍橫遍野,比起當日無意門之變,此時此刻的場景,越發覺叫人覺得觸目驚心。

那些屍體一個個死狀慘烈,無分你我。有在天空盤旋的禿鷲不知道是否嗅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目光陰沉,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跋涉而來,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音,似乎是歡喜對這一場血食的盛宴。

勁風一吹,那樣濃烈的血腥味倒卷著吹入我的鼻翼之中,一時竟然讓人覺得說不出的惡心。

我以袖掩麵,蹙眉道:“我看見他們準備了登雲梯,隻怕是睜得準備強行攻城了。我們……”我回頭看了一眼,入目所見,全都是些帶著傷和麵色疲倦之人。這樣守下來,到底還要死傷多少人。

那一句話,到底還是問不出口了。

石崇歎息短促,“我們的兵力不足,是短處。然而占據了城牆之便,殞身不恤,或許還能支持一日一夜。可是一日一夜之後,又該如何呢?”

他的目光之中帶著深深的夜幕,猶如星光落滿地。石崇素來有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氣度,但是此事此刻,終於也顯露出玉山將傾的頹勢。

孫智搖搖頭,似乎也有些累了,他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這個老者氣勢驚人,此刻咳嗽起來,卻也帶著幾分風燭殘年的衰老。我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條絲帕遞給孫智,對方伸手接過按住嘴唇咳嗽了幾聲,那咳嗽聲一下下在耳邊響起,不知道為何,忽然讓我覺得心神一震。

似乎在很久之前,我也曾經聽過這樣的咳嗽聲,就好像肺腑之中都已經被蝕空了。

“孫大人似乎身體不適,城頭硝煙彌漫,氣味難聞。大人覺得身體不適的話,不如先下去休息一會兒如何?”我連忙開口說道。

孫智是森爵倚重之人,而且不知道為何,看見孫智,我偶爾總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他們身上似乎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相似,明明一個是文臣,一個是武將,天差地別,但是或許是因為神色之中的堅毅雷同,所以我才總會有刹那恍惚。此刻聽見他咳嗽不斷,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孫智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目光似乎也變得柔和了不少,低聲道:“多謝沈姑娘關心,這是老毛病了,一直咳嗽不斷,雖然不會好,但總算不會拖垮這個身子,既然如此,那麽就一直這麽拖著便是。”

我斂眉:“既然是陳年舊疾,就應該越發好好療養才是。先生的病,可是傷在了肺腑?”

“不錯,當年曾經受了風寒,在崖州做了好幾年的知府,慢慢也就治不好了。”孫智倒像是並沒有放在心上,陳年舊疾,他說來輕鬆,然而我卻忽然醒悟過來,對孫智來說,這並不僅僅隻是一場難以治療的頑疾,也是一段陰暗的過往。

孫智並非出身名門,憑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到如今地位,到底還是受了森爵的力薦。在門閥嫡係根深蒂固的朝廷之中,孫智曾經被發配到崖州那樣的苦寒之地做知府。

隻不過他當年門生眾多,人人欽佩他的為人,有人不遠萬裏送補品前往崖州,終究還是抵不住那樣山窮水絕之地的苦寒。

或許正是因為那個時候身上落了病根,所以即便今日調了回來,到底也是病去如抽絲,難以轉瞬愈合了。

我忽然開口道:“我從前也和一位師太學過一些醫術,雖然並不是十分精通,但是冒昧說一句,我曾聽過一個人,咳嗽空洞,肺若有痰,呼吸粗濁,我當日曾以為他也是頑疾在身,但是不曾想半月之後重逢,他便再也不曾咳嗽過了。或許世上當真有如此奇藥,可以治療?”

“病來如山倒,如果當真如姑娘所說,那此人隻怕也是病入膏肓了。不過是短短半月,又怎麽會好的如此之快?不過或許是因為此人傷不在肺腑,隻是連帶罷了,所以才會造成假象。”孫智皺眉,雖然覺得奇怪,卻也還是耐心回答我,“老夫也不是大夫,但是久病成良醫,隻怕……或許是姑娘聽錯了吧。”

“不錯,我學藝未精,倒是多嘴了。”我笑了笑,心中像是有烏雲飄過,然而終究還是不曾繼續問下去。

倒是石崇覺得古怪,或許是覺得大敵當前,我竟然還會問這樣的事,然而石崇也隻是頷首,“既然孫大人覺得身體不適,就不必在城頭久留了。”

孫智開玩笑道:“我一把老骨頭,去哪裏都是一樣的。隻不過……”他頓了頓,環顧身後,“我可以下城牆,隻是可惜了城牆下的百姓,到底是無路可去了。”

他如此一問,一時間就連石崇都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石崇才道:“讓他們準備撤離吧,雖然秦王殿下吩咐過,此地非要死守不可。我也知道崇德城的意義,不可輕易放棄。然而這些百姓,到底是無辜的。”

孫智看了石崇一眼,目光陡然凝重了起來,壓低了聲音道:“軍師大人宅心仁厚,然而此刻卻不是說寬厚仁慈的時候。如果放任那些百姓逃離,那麽必然會在崇德城之中引起嘩然巨變,況且四門關閉,你要打開哪個門?”

孫智的聲音低沉,卻帶著幾分肅殺之氣,“秦王殿下的意思,是血戰到底。不僅僅是我們走不了,這崇德城之中的每一個人,全都走不了。”

這個看上去慈善的老者,此刻眼眸之中竟然迸發出了亮如刀刃一般的光。石崇微微一怔,一時間似乎也無以作答。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片刻後才說道:“孫大人心中比在下更清楚,此地固然能夠守住一日夜,一旦城破,這些百姓又何嚐還有半分活路?”

孫智挑眉,不動聲色,“石崇宅心仁厚,但是不要將這份仁厚用錯了地方。能夠守住一日,便算一日。此刻打開城門讓老弱婦孺逃離,則是枉顧軍令了!”

這番話說的嚴重,隻怕是誰也擔待不起。石崇也忍不住歎息了一聲,側過臉去,“在下知道了。”

我們三人依次退了下去,城頭危難,我們三人站在牆頭之上也無濟於事。孫智一馬當先走在前頭,我和石崇緊隨其後。我和他並肩而行,然而沒走幾步,我的腳步卻陡然一個踉蹌,隻覺得全身無力,而石崇機敏,立刻伸出手扶了我一把。

“怎麽了?”他低聲問道。

我隻覺得頭暈目眩,靠著石崇的力量才能勉強站立,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搖頭道:“無妨,恐怕是吹了風的緣故,有些頭疼罷了。”

石崇這才放下心來,然而他似乎想要開口說話,卻忽然被一陣驚人的鼓聲所掩蓋了。那是牛皮大鼓的聲音,聲音之嘹亮,就像是夔牛之吼。傳聞中聲震九天的怪物,被黃帝降服之後剝下了皮做成了大鼓,用以降服威懾敵人。

我心中隻覺得悵然若失,然而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覺得腳下忽然震動起來。

我和石崇同時回過頭去,隻看見黑壓壓一片烏雲湧上來,頓時有士兵紛紛挺身而出,一個個盾牌拚湊出另一個城牆擋在我們的頭頂。我被石崇猛地一把抱住,隻能聽見對方心口傳來的急促聲響,“別動,他們用了穿雲弩。”男子低沉的聲音從我的頭頂傳來,急促而焦灼。

我從他臂彎之中抬起頭,頭頂已經被大片的盾牌遮擋,隻能看見細細的光線穿透而來。

“怎麽回事?”我目光之中有難得倉皇,這樣生死交睫的時刻,我倒反而慢慢平靜了下來,“那些人,發起進攻了麽?”

“總是在這段時間罷了,倒是王永吉,比我想象之中精明的多。”石崇似乎是在笑,然而眉目深深,並沒有絲毫喜色。

我聽見身邊傳來一陣悶哼,有滾燙的鮮血灑在我的手背上。我轉過臉,原來是有士兵中箭,胸口已經被插了一支箭,竟然透胸半寸有餘,我手背上的血便是從他身上濺落出來的。

“快走!”石崇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開口說道。那些士兵紛紛後退讓出一條通路,然而我們走後,這些人很快又如潮水一般圍了上來,幾乎是用自己的性命為我們殿後。

石崇再也沒有回頭,隻是抓著我的手一路狂奔,從城頭之上跌跌撞撞走下來。

孫智站在城下等著我們,一見我和石崇走下來這才鬆了口氣,“你們二人,無恙麽?”

“多謝大人關心。”我應了一聲,再回頭看,隻能看見那些密密麻麻閃著光的鎧甲和冰刃。孫智隨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終於也有些憐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