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放手一試

然而那些憐憫的光轉瞬即死,過了片刻後,孫智的神情重新變得冷漠了起來,“既然兩位都已經安全下來了,那咱們就先離開吧。”老者原本因為咳嗽而顯得渾濁的目光再次清亮起來,“外城可破,尚有內城可守,再堅持一日夜,想必也不是難題。”

他此話一出,就連我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孫智又咳嗽了兩聲,這才慢慢道:“咱們走吧。”

我霍然回過頭去,隻看見城頭之上黑壓壓的一片,殷紅的血跡從城牆之上流出一線動魄驚心的軌跡。尚且不曾低落,就已經在斑駁城牆之上凝固了。森爵放棄了崇德城,而此刻孫智的意思,隻怕是要放棄外城了。

當年蘇裴安也曾試圖利用四城守衛攻伐,我也曾派人擊殺士兵。然而世易時移,沒想到竟然會輪到我來守護這裏。

我和石崇對視了一眼,然而石崇卻忽然沉默了下去。此地之危險,石崇心中比我更要清楚。我們要守住這裏,也必須非這麽做不可。我的手不自覺扭在一起,心中雖然明白,卻還是覺得震動。

石崇垂下了眼睫,與我並肩,“看來孫大人,是心意已決了。”

“請兩位趕緊離開,此地隻怕是真的守不住多久了。”成民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還跟著一臉驚慌失措的芸兒,這兩人的神色都格外難看,芸兒更是慌亂抓著我的手臂,“小姐,方才奴婢聽見城牆上傳來的慘叫,奴婢還以為……”

“我如今好端端站在你麵前,難道你還以為那人是我麽?”我勉強笑了笑,示意芸兒不必慌張,“你們兩個不在太守府,怎麽反而出來了?”

“太守府如今已經是一片混亂,裏頭的人都說崇德城守不住了,都急著想離開這裏呢。”芸兒磕磕絆絆地說道。

這些人一開始想必不曾料到,敵方的攻勢竟然會如此猛烈。城牆上那些穿雲弩,隻怕震懾的不僅僅是士兵吧。然而他們想逃,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孫智已經下令關閉四門,此地是非要死守不可。我們是無路可退,這些人,也一樣出不去。然而我心中一頓,卻忽然想到,此刻我和石崇要去內城,那麽外城這些人又該如何是好?

“孫大人說的沒錯,如果讓百姓四散奔逃打開城門,那麽崇德城必然是不攻自破。”石崇的聲音淺淡入水,此刻寒風颯颯,吹起他青色的衣袖好似飛鳥的羽翼一般,然而那樣淩然的聲線裏,卻也還是暗藏著難以言說的感慨:“隻是……”

“隻是蒼生何辜,如果為了一己私欲,讓所有人都在這裏陪葬,那非君子所為,是不是?”我的嘴角浮出了一縷淡淡的笑意,石崇畢竟還是石崇,就算是從一個商人變成位高權重的軍師,他的骨子裏,依然還帶著那樣悲天憫人的情懷。

雖然在孫智眼中,這不過是寬厚用錯了地方。然而對我來說,唯有這樣的石崇,才是我最熟悉的。

“不錯,但是……可惜即便是我,也是有心無力,無法救他們於水火之中了。”石崇歎了口氣,低聲道。

我環顧四周,那些百姓隻怕是也發現了我們的身份不同尋常,一個個目光裏滿是渴望地看著我們。而孫智走在前麵,此刻似乎是終於反應過來我們並沒有跟上來,頓時又咳嗽了幾聲。

那些士兵顯然十分尊崇孫智,而且此刻百姓眸光激蕩,場麵也隱隱有些失控。士兵們不動聲色的將我們幾個人再次圍攏起來,似乎是害怕會出什麽變故。果然,他們才一動,周圍的局勢似乎也跟著有些失控起來,人群慢慢也**起來。

我的手指漸漸變冷,就在此刻,忽然有個婦人衝了過來,她死死想要衝過來,一把猛地抓住了我的衣袖,那些士兵顯然也知道我的身份不同尋常,立刻想要將那婦人給拖開。我搖了搖頭,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臂,對方似乎是察覺到並無惡意,一時間也有寫哽咽起來。

“小姐,小姐我不怕死……可是我還有個兩歲大的孩子,他還那麽小,您能不能救救他!”對方的聲音一開始尚且平靜,然而說道自己孩子的時候,一時間便淒厲起來。

那是張極其尋常的麵孔,因為風吹日曬,帶著難以磨蝕的歲月痕跡。然而當她看著我的時候,我心中微微一驚,卻忽然就想起了我的母親。

我並非是第一次目睹這樣的場麵,當日還在帝都鉑則的時候,我曾驅車以拜佛的名義離開,也有抱著孩童的婦人站在我麵前。還有從前在崇德城,那位瞎了一隻眼睛的老嫗,她蒼老的聲音說起自己的兒子,是死在了蘇裴安的暴政之下。

這片土地早已經滿目瘡痍,好不容易能夠得到一時平靜,然而這份安穩,終究還是要被毀了。而且……我回頭看向城牆,隻要四門被破,此刻隻怕將會難留活口。

那婦人的目光滿是渴求,她是為自己孩子的性命一爭求我,而環顧四周,又有多少人也這樣看著我。父母愛子女計之以深遠,這個孩子才兩歲,若是死在這兒,日後想起,我難道不會覺得於心不安麽?

石崇看了我一眼,想要說話,然而我已經歎了口氣,“我現在才知道我們二人,為何都要依附森爵了。因為他不會遲疑,而我們……永遠都在顧此失彼。”

石崇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眉梢揚起,然而神色卻淡如霧靄山嵐,“看來你心中,是已經有了主意了。這是兩難的局麵,救他們,便要舍崇德。我雖然覺得孫大人未免不近人情,然而他說的沒錯,一時寬仁,終究是釀成大禍。”

我搖搖頭,“那是因為孫大人看見的是全局,而我不過是個尋常女子,要顧大局,卻也看重小節。如果放任他們不管,那麽我與當日的蘇裴安,又有何差別?”我伸手抓住那婦人,她手上滿是老繭,還有因為常年勞作而變得發黃的指甲,“你放心,你的孩子,還有你,都不會有事的。”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她其實並不知道我在說什麽,隻是聽見自己得救了,便一連聲對我道謝。原本隱忍在眼眶裏的淚水砸落在我手背上,竟然像是被火焰灼燒似的。

“打開內城大門吧,放這些人進去。”我回頭看向石崇,一字一句地說道。

石崇倒是並沒有立刻開口否決,隻是看了我一眼,“碧清,你這樣做,也不過是救他們一時罷了。外城倒,而內城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到時候所有人都是甕中捉鱉,不如等外城攻破,他們四散而逃,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梁王已經生了反意,不惜以兵力抵抗森爵。你認為這一場大戰,這些人能逃到哪裏去?外頭數萬軍馬,難道不能圍殺一群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你們在崇德苦戰,梁王豈會放任消息傳回去?”我沉穩說道,心中已經有了主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石崇,我有一個計策,或許可以一用。”

“當真?”石崇挑眉,“碧清,這不是兒戲。若是你做不到,到時候崇德城所有百姓,便全都要陪葬。”

“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你知道,我素來便不是那樣的人。”我徐徐說道,“更何況,還有這麽多人看著我,我又怎麽敢信口開河。”

石崇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思慮什麽,片刻後卻朗聲笑了起來,“好,既然你有把握,那麽我便信你。”

有士兵奉命而去,隻是那人神色蒼白,似乎也有些難以置信這荒唐命令。內城原本狹小,若是百姓全都擠進去,到時候要是有什麽差池,豈非真的是全都要死在一塊了?

他自然不敢質疑,然而他不敢,孫智卻敢。這道命令很快就被駁回,孫智原本已經轉入內城,此刻也氣衝衝走了出來。

他似乎是有幾分吹鼻子瞪眼的感覺,隻是到了石崇和我麵前,到底還是略略平息了怒氣,半晌後才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軍師莫非是並沒有聽清老夫的話,四門此刻不可開,到時候外城被攻破,這些人尚且還有一線生機。此刻打開內門,反而是將他們往死路上推!”

“一線生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爭來那一線生機?”石崇還沒有開口,我已經越步而出,神色平淡,“孫大人曾是黎世太守,對崇德城的百姓,難道當真半分情意也沒有?”

“情義?”孫智怒極反笑,“我為百姓父母官,何嚐不想他們能夠安穩平樂。但是如今天下局勢尚且危在旦夕,傾覆也不過是一棋之力。憐憫一城之人,那麽姑娘又將魏國其餘百姓置於何處?”

他問的聲色俱厲,然而我卻已經胸有成竹,因此也不懼怕,隻是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孫大人不外乎是認為崇德是負隅抵抗,終究難逃一敗。但碧清有一計,或許可行,隻是不知孫大人可否信我,放手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