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一鼓作氣

“當日黎世大雨,我和秦王殿下冒雨前來,接連三日不眠不休,難道碧清真的以為我們所帶來的人馬,隻是因為想要修築堤壩麽?”石崇的嘴角帶著笑意,並沒有點破,然而那一縷含笑神情,其實已經足夠揭開那個謎題了。

森爵和袁凝碧成婚第二天便離開了帝都,走的那樣匆忙,到底是所謂何事,我難道真的不知麽?他的雄心壯誌早在當初崇德城中的時候,我就已經明白。

隻是當時我甘心退讓,原本隻是為了日後圖謀。此刻聽來,倒終究是我想的淺薄。原來當日黎世大雨,就已經是緩緩掀開的戲布,各方人馬早已粉墨登場,我卻還以為一切都不曾開始。

森爵之所以會迎娶袁凝碧,是因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不是為了日後能夠在朝廷之上獲得袁家的支持,而是此刻兵發燕雲十六州,假如袁家不肯借兵,動用自己的私人軍隊,那麽此戰的勝算,幾乎不到三成。

然而即便此刻袁家肯出兵,梁王多年經營,終究也不能輕易得勝。如果不是到了窮途末路,森爵又怎麽會將孫智和石崇當留在如此危險的地方。

石崇一直看著我,修長的睫毛下漆黑的眼珠滾動,就好像是有無數星星在閃爍著光芒,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微微頷首道:“我明白了,既然你們已經籌備了如此之久,我想皇天不負苦心人,天命……終必會在森爵手中。”

“但願如此。”石崇的聲音低沉,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行了,我們去城牆看看吧。一個時辰已經過去了,看來……我們是守住了外城。”

崇德城的守衛其實嚴密,這裏原本便是黎世的郡守都府。否則當初浩空不會在蘇裴安的眼皮子底下設立無意門,黎世易守難攻,憑他們的本事沒有把握能夠從外麵攻破無意門,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由內而外的腐蝕,足可見此地的厲害了。

而梁王的人想必也是因為想要試圖攻破崇德城,兩麵夾擊的緣故吧?

石崇已經起身,我便也站了起來,跟著一路前行,過了好一會兒吧,青衣如樟的男子才停下了腳步。我跟在石崇身後從崇德城內走過,隻見眾人雖然倉皇,卻不像是當初無意門造反的時候,家家戶戶緊閉門扉。

然而轉念一想倒也不難理解,當日要反抗的是蘇裴安,他做太守十年,早已權位穩固人人畏懼,更何況百姓純良,無論如何欺壓,但凡能有一線生機都不會反抗。然而此刻已然不同,崇德城破,便是江山動蕩,多年來的太平時光,隻怕是頃刻間就會毀於一旦。

“如何了?”石崇的聲音低沉,不同於方才散漫,此刻聽上去,竟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威壓。

“回稟大人,按照軍師的計劃,我們佯裝敗退,果然對方趁勢直追,但是已經被我們所埋伏的兵馬擊敗,一時間隻怕難以再卷土重來了。”

那個人低聲稟報,我倒是眸光一動,隻覺得此人看上去竟然分外眼熟。

“監軍大人?”我忍不住掩袖低呼了一聲,此人方才隻是覺得麵善,此刻站直了身子,倒是能夠看出幾分故人模樣了。

當日我與森爵被困崇德城之中,曾經有軍隊打著肅清謀逆的旗號前來圍剿,是石崇請動了此人前來,我和無意門中眾人才能夠順利脫身。隻是當初的沉風監軍,身材臃腫,是個身材壯碩肥胖的男子,然而此人倒是瘦削了不少,所以我才始終有幾分不敢置信。

對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抬起手撓了撓頭,“我如今已經不是監軍了,監軍現在也是由石崇大人取而代之。多年來不曾上戰場,我都快要忘記了,比起監軍,其實我倒是馬背上得戰功,一步步走到今日來的。”他的目光之中有悵然而懷念的光,一時間讓那張原本平庸的臉,也有了動人光芒。

我心中隻覺得震動,風沉倒是不等我們說話,已經自顧自退下去了。我回頭看了石崇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真是叫人越發佩服了,當日我看見沉風監軍的時候,他和現在可是全然不是一個樣子的。”

石崇的眼中也帶著淡淡笑意,“他是此地監軍,手中權力頗大,如果不說服他,到底指揮起軍隊來也是礙手礙腳。況且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除非沉風決定和梁王一起謀逆,否則他不會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

許久不見,石崇倒是真的曆練出來了,一言一行都說不出的沉穩。沙場整征戰,總是要用血來磨礪一個人。我和他一起緩緩走上了牆頭,隻看見所有人的臉色都麵目疲倦,一開始原本還精神奕奕的那些士兵,此刻紛紛都顯露出了疲倦神色。

隻是看見石崇上來,一個個又努力想要站起來,石崇伸手按住了一個士兵的肩膀,“不必了,諸位堅守此地,便是守護我魏國子民,石崇在此,代黎世之後所有百姓,向諸位道謝!”

石崇聲音朗朗,在城牆之上傳開,一時間眾人都肅然起來,一個個目光泛紅。誰人能夠悍不畏死,說到底,終究也是有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吧。這些士兵也知道,一旦森爵討伐梁王失敗,那麽崇德城破,他們的父母親人,也將無可避免的卷入戰火之中。

“大人言重,為了保家衛國,我等死不足惜。”有人站出來喊了一聲,一時間呼喊嘹亮,綿延傳了開去。

王旗在狂風之中招展,我撇過臉去,心中隻覺得越發受到震蕩。在那樣豪氣幹雲的呼喊聲裏,我雖然是楚國人,此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當日森爵在崇德城的太守府中曾與我並肩,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漆黑的夜幕,神色沉沉。他要做天下之主,是野心,可是又何嚐不是慈悲?梁王盤踞燕雲十六州,導致整個黎世民不聊生,梁王專權,百濟虎視眈眈,而魏國太子不立,國儲之位空懸,四方勢力隱藏黑暗之中,獠牙利爪,隨時都準備撲上來分一杯羹。

然而在這樣的局勢之下,真正悲涼的,難道不是這些百姓麽?

“我足足一個時辰不曾露麵,王永吉必然以為我是無膽鼠輩。既然連軍中主帥都不在,必然以為崇德城內潰不成軍。”石崇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然而目光之中卻殊無喜色,半晌才道:“雖然兵不厭詐,能讓他又一次輕敵之心容易,卻隻怕可一不可再。”

“什麽時候,連你都這樣不自信起來?”我挑眉,心中其實也並沒有什麽把握。然而石崇是這裏的主心骨,如果連他都覺得憂慮,士兵們越發隻會覺得人心惶惶。

他與我下棋,並不是真的不在乎,也並非是害怕。石崇,是在等。他不在城牆之上,攻城之人作何感想,必然是以為可以輕而易舉攻下崇德城,卻不知道此地究竟是何等易守難攻,對方來勢洶洶,卻生出輕慢之心,以為隻要石崇不在,此地反手可得。卻不知道,正是中計。

然而就如石崇所說,可一不可再。這樣的伎倆能夠騙過王永吉一次,現在石崇已經親自上了牆頭,那麽下一次衝擊,必然會比任何人都要想的慘烈。

就在我和石崇都沉默下來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低低地咳嗽聲,我們二人同時回過頭去,卻看見是孫智走了上來。他年近五旬,其實年紀已經大了,隻是很難從他身上看見衰老神色,始終精神奕奕。

最重要的,是那樣的氣勢,實在是叫人望塵莫及。此刻他從城下上來,一路的士兵都忍不住往後退了幾步。身為一個文臣卻有身處戰場而超然之氣,就連我都不得不佩服起森爵來。

他看人的能力,實在是叫人刮目相看。啟用孫智,將浩空和森爵留在身邊,即便這些人身份並不高,甚至還頗為受人詬病。然而用人不疑,他手中的棋子,在這一刻終於發揮了讓人駭然的力量。

石崇拱手行了一禮,“孫大人怎麽來了?”

孫智笑了起來,“城中內務我已經安排妥當,婦人們正在燒火煮飯供應軍隊,男子也已經武裝起來,隨時都可以前來增援。老朽能做的事情,已經全都做完了,思來想去,我為此地父母官,雖然不諳兵法,但是也斷然沒有在府衙之中安坐的道理。”

孫智一來,果然士氣如虹,又大漲了幾分。身先士卒,況且孫智民望甚高,有他在,才算是有了定海神針。然而此戰,到底還是凶險。石崇和孫智始終都不是擅用兵法之人,而崇德城的守軍人數也遠遠不夠碾壓對方。

我們站在城牆上,三人並肩,卻聽見了悠長而蒼涼的號角聲。

“王永吉,倒真是一員猛將。”石崇斂眉,猶如歎息一般說道,“一鼓作氣,雖敗而不怯,此刻他若領兵再戰,此地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