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首尾難顧

漁陽鼙鼓動地來,外頭的吵鬧喧嘩聲,遠比我想象之中來的駭人。原本還算平靜的崇德城,此刻也已經變得慌亂一片。我在太守府邸之中,登上高台遠眺,看見的卻是街道上百姓奔走,原本潛於暗處的士兵都紛紛顯露了身形。

芸兒不放心,跟在我身邊扶著我的手臂,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喃喃自語道:“這城裏,怎麽會有這麽多人?”

我們方才進城的時候,自然是冷冷清清。然而此刻看來,此地也並非是完全被拋棄了。石崇和孫智暗中都有準備,這些士兵原本就藏在民居裏,外頭的人能看見走動的士兵和城頭之上駐守的軍隊,如果有人以此推算,想必也會誤以為崇德城當真是守衛薄弱。

然而當真決一死戰的時候,未必也沒有一拚之力。當日我尚且還站在城頭與無意門中眾人同生共死,然而此刻想來,倒隻覺得沒有什麽必要了。

我不諳兵法,也並非是孔武有力之人,去了城頭反而是礙事。然而我慢慢從高台之上走下去,卻看見石崇正慢悠悠地從書房之中出來。在他身後幾個穿著鐵甲的士兵,轉瞬間就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

“那幾位是有名的將軍,頗有盛名,隻可惜現在卻沒有時間介紹你們認識了。”石崇的嘴角帶著笑意,似乎並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我倒是隱隱有些吃驚,“你……不去坐鎮指揮麽?我方才聽見許多人都叫你軍師,隻怕當日傳回帝都的捷報之中,隻怕是少不了你的功勞。”

石崇一笑,目光之中像是有風雲流轉,“我不過是個商人罷了,說起來,又怎麽可能會真的懂得兵法一道?天下人都以為我聰明絕頂,卻不知道多數是一點小聰明罷了。那一點小聰明用對了地方,自然是人人都覺得嘖嘖稱奇。然而當真能夠得勝,還是仰仗將軍們奮勇殺敵,士兵殞身不恤的緣故罷了。”

石崇有雲淡風輕的姿容,從來也不是一個喜歡爭功的人。即便是在此刻,也有翠竹迎風的姿態。我忽然覺得有幾分悵然,石崇心中……喜歡這樣的生活麽?

我忽然忍不住咳嗽了起來,那樣風寒入體,此刻現在想必也並沒有徹底好起來。

然而石崇和我並肩站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我們去下棋吧,其實我們兩個,此刻都已經無事可做了。若是能夠守住,那幾位將軍已經足夠了。若是守不住,我們便一塊死在這兒便是。”

我掩唇笑了起來,不知道石崇究竟是在說笑,還是認真懇切地在說這件事。

“也好,戰場不是我和你應該處理得地方,若是勉為其難,反而是不自量力。”我微微頷首,示意芸兒扶我回去,“去下一局棋也好,我們一別許久,我已經很久都不曾找到一個人說話了。”

石崇朗聲大笑了起來,跟在我身後慢慢走了進去。芸兒的手都在哆嗦,然而卻還是故作鎮定的為我們泡了茶,甚至還關上門,這才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石崇把玩著手中的白玉棋子,過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吟誦道。

我伸出手舉起放在桌子邊的茶盞,過了好一會兒才笑道:“苦等一人,但是始終不來,自然是閑到隻好用棋子敲棋盤了。隻不過既然我們二人對弈,為何好端端要吟誦這樣的詩句?”茶水滾燙,並不是什麽名貴的茶,然而一口吞下去,卻覺得整個人都舒展了起來。

“雖然是苦等一人不來,然而卻覺得是很有意境的事不是麽?”石崇的嘴角微微上揚,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況且此時此刻,你心中,想必也是在等另外一個人吧。”

我拈著白棋的手微微一頓,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們終究是有一日會相見的,無論是在活著的時候,還是死去之後。”

石崇一笑,“此刻戰勢尚且不明朗,何故說這樣喪氣的話?”

我挑眉,“我並不覺得喪氣,隻不過生死有命,既然並不放在心上,為何還要在口舌之上避諱呢?”

石崇輕輕歎了口氣,他似乎隻有對我的時候才會百般忍耐,看我的目光,就好像是在看一個長不大的女童。

長風呼嘯過耳,一時間我們倒是都安靜了下來,隻是沉默下棋。一開始四周尚且萬籟俱靜,然而大概過了一個時辰之後,外頭的喊叫和廝殺聲漸漸夾雜在風裏吹來。

石崇的深情原本無謂,然而到了一個時辰後,到底也微微皺起了眉。風中有鮮血的味道,即便是在房內,也讓人覺得呼吸不暢。過了許久,我終於也按捺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你當真……不去看看?”

“隻過去了一個時辰麽?”然而石崇的深情卻有些恍惚,目光落在棋盤上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笑道:“我和孫智大人已經整整好幾日不眠不休,幾位將軍也已經身經百戰,若是仍然守不住崇德城,那麽便注定是天命已經不在我等手中了,既然如此,自然是隻能認命了。”

我一驚,抬起頭看見石崇正低頭握著一枚棋子,似乎是在思量究竟應該落子何處,然而白玉發冠卻挽不住他一頭青絲,有一縷長發落下來垂落在臉頰,越發映襯的他膚白如雪。我的嘴角微微帶著笑意,過了好一會兒才仰起頭來,“是我聽錯了麽,我們相交這許久,我竟然會從你口中聽見天意兩個字,實在是讓人吃驚。”

“是麽,難道在你心中,我是不相信天命之人?”石崇抬起頭來,手中的棋子落在棋盤上,這一手下的精妙,我原本步步緊逼,然而一子落,形勢在刹那間便已經逆轉了。

“我從來不曾在你口中聽過天命兩個字,自然覺得吃驚。石崇,當初我不過是一個蓬頭垢麵的罪臣之女,你卻說我日後命格貴不可言。而你不過是商賈出身,卻試圖成為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執。太信命的人,說不出如此膽大妄為的話。”我徐徐說道,眉目沉沉。

“我當年的確是有雄心大誌,然而自從和王爺來到崇德之後,這才明白,原來生死不過是草芥一般,轉瞬是生,轉瞬又不過全都化作了齏粉。碧清,你說……我已經坐擁天下之富,為何還要淌這趟混水?”他輕輕歎了一口氣,神色帶著說不出的悵然。

“後悔了麽?”我挑眉,心中不知為何,竟然心跳都似慢了一拍。外頭長風吹落葉颯颯,此刻聽見石崇說這樣的話,一時間竟然隻覺得物傷其類。

“我並不是怕死的人,也並非舍不得那些榮華富貴。隻不過……石家數代之富,天下商人都以我石家為尊。或許天下當真有為富不仁之人,然而更多商賈,起早貪黑,勤勤懇懇,天下貨物販賣,名聲便利,我們又何曾沒有出力?重農養士而貶商,我若不能和呂不韋一般進入仕途,朝廷律法對這些人的壓迫,隻會一日重過一日。”他的聲音平和,甚至連一點波瀾也沒有。

“然而棄商從士,當真是對的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我要的越多,焉知道最後,不會失去的更多?”他濃密而修長的睫毛在微微顫抖,而漆黑的眼眸就好像一口望不透的潭。

“難道,石崇也想做一個平凡人,粗茶淡飯,山水之間?”我忽然開口,嗤笑了一聲,帶著幾分輕慢。

“當日在山穀之中,我也曾經和你說過,我想要在哪裏隱居避世。你曾經笑說可以將此地送給我,隻要我真的可以心無旁騖待在此地,徹底隔絕紅塵俗世。”曾經在我麵前開導我的人,如今這番話,倒是可以原封不動還給他。

我和石崇一眼,我們都是無後路可退的人。今時今日走到這個地步,再來說後悔已經是太遲了。

“石崇,如果真的就那樣做一個碌碌無為,每日醉生夢死的富貴之人,你是否當真會覺得快樂?有些人的夢想,不過就是每日吃穿不愁,一擲千金。這些東西你全都有了,石崇,若你當真覺得心滿意足,那麽從一開始,就不會牽扯到這其中了。”

“不錯。”石崇似乎沉默了許久,過了好一會兒,才慨然笑道:“早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倒是石崇自己實在過分矯情。”

“這些前來攻擊崇德城的,又是些什麽人?”我心中輕輕一歎,知道是自己話說的太重了。然而此刻外頭戰火紛飛,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全軍覆沒。石崇雖然不曾親臨,然而他此刻便如同主帥一般,若是連他的心意都開始動搖,尋常士兵又該何去何從。

聽見我這樣問了一句,石崇這才像是回過神來,徐徐說道:“自然是梁王的人,梁王占據燕雲十六州,對黎世的勢力也早有滲透。他心中反意已起,籌備的倒是周全。隻是想要分吃兩頭,到底是力不從心了。”

“燕雲十六州素來是兵家重地,守衛森嚴,士兵眾多,怎麽會如此首尾不能相顧?”我雖然不懂兵法,然而這一點卻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