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夢魘

魏楚兩國都篤信佛教,其實有什麽差別,兩國雖然占據南北,然而其實同根同源。佛教講究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上位者治世,自然是希望多多弘揚這樣的理念。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楚國畢竟崇尚儒教,若真的論寺廟的古拙與數量,實在遠遠不及魏國。

入鄉隨俗,我雖然並不相信滿天神佛,然而以此來做理由,倒是恰到好處,無人會覺得不妥。

宋管家果然沒有起疑,隻是問道:“姑娘去拜佛是小事,可是否要奴才去告訴殿下一聲?”

我原本已經和芸兒往瀟湘館方向走去,此刻才停下了腳步,莞爾道:“自然,隻不過他現在公事繁忙,我不過是去拜佛而已,也不必現在這個時候進去大張旗鼓的告訴他,反而小題大做。明日上早朝的時候,叫人稟報一聲就是了。”

宋管家是看著森爵長大的,自然比我更懂得愛惜他。果然,他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姑娘說的是,那麽奴才就先告退了,姑娘早些休息吧。”

我回到瀟湘館內,竹林颯颯,然而此刻都已經快到深秋,竹葉都已經發黃枯萎了。天氣似乎寒涼不定,我今天出門,明明還是烈日融金,一入夜的功夫,寒風颯颯吹人欲睡,我甚至都忍不住有些瑟縮起來,過了好一會兒,芸兒端了一個火盆來,炭火劈啪作響,這才稍微好了些。

“小姐早點睡吧,要是還覺得冷,芸兒再去拿一個火盆來。”

我搖了搖頭,片刻後才笑道:“這才是剛入秋罷了,哪裏就冷到這個程度了。行了,你也下去休息吧,忙了一天,隻怕也累了。”

芸兒靠在我身邊笑,“奴婢倒不覺得累,隻不過想著……明天朝暉公子會不會在慈光寺等我們?”

“你覺得呢?”我脫下了外衣,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裏,此刻聽她這樣說,忽然忍不住挑眉道:“奴婢覺得,公子一定會來的。”

“朝暉當日在崇德城中,就一直頗受我矚目。其實一個人的聰明才智,是可以靠著後天慢慢去學,去鍛煉出來的。但是心智,對我來說,其實更加重要。朝暉聰明已經毋庸置疑,然而他出身不高,雖然嘴上不說,隻怕心中未必可以輕易釋懷。”

芸兒想了一下,這才說道:“可是奴婢聽姑娘和朝暉公子說話,恐怕公子以後要走的路,艱難險阻。要考上三甲頭名的狀元,還要為民請命,做一個好官。”她頓了頓,有些訕訕的說道:“這一切,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公子的決心麽?”

“決心這種東西,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終究是不能長久仰仗的。”我徐徐說道:“這一次去見商山四皓,如果能幫上森爵的忙,自然再好沒有。但如果不能,我很想和朝暉一起去見識一番,這四位智者會否可以幫朝暉指點迷津,也為我開釋一二。”

“原來姑娘自己心中也沒有把握可以說服商山四皓麽?”芸兒終於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片刻後卻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是白白害朝暉公子挨了一頓訓斥。”

“我是故意訓他,卻也是點醒他。朝暉雖然願意留在鉑則帝都,然而我總是擔心他的心,猶如在風中搖擺的花木。若是選擇了一條路,自然應該奮不顧身的走下去,時時刻刻想著可以抽身而去,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又何談日後的雄才大略。”我懶洋洋打了個哈欠,真是有幾分困倦了。

芸兒的目光微微一動,“姑娘早些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我沉沉的應了一聲,她為我放下了帳幕。燭火搖曳,然而很快也被吹熄了。瀟湘館勝在清淨,可是在這樣秋風凜冽的晚上,這種清淨,就像是數九寒天裏喝下的雪水,隻讓人覺得四肢百骸,都涼透了。

然而我卻始終緊緊閉著眼睛,努力不去想得太多。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夢裏昏昏沉沉,我像是行走在無邊懸崖之上,隨時都會有失足墜落的可能。有人在我耳邊說話,似乎是我的母親。

我抬起手去,然而握住的卻是粗糙的手掌……那是男人的手,手指上還有薄薄的一層繭。鎧甲摩擦時候會發出澀而幹的聲音,那是父親從前征戰的時候回來,他甚至來不及卸掉身上的戎裝鎧甲,穿戴在身上,自然是要先和大夫人說過話才能來看我和母親。

也唯有在這個時候,大夫人才肯網開一麵,視若無睹。大概是喜悅自己征戰沙場的夫君終於可以活著回來,才肯讓我的母親共同分享這樣的喜悅和歡愉。

我的手指微微一僵,這麽久以來,已經過了快整整半年時光。父親在城門外因為逆賊的身份而被剿殺,從此沈家敗落,大夫人和兩個姐姐吞金自盡,母親懸梁,而我顛沛流離,前路無依。

這麽多……這麽多的事情,有時候幾乎都讓人覺得反應不過來,為何會變成今日這樣地步,許多事情再也無可挽留,就算我再如何想要改變,也已經事成定局。就在這樣跌跌撞撞的歲月之中,我卻從來不曾夢見過父親,或許對我來說,他始終是一個矛盾而複雜的存在。

父親並不是我心目中,其樂融融,寵愛女兒的男人。我的母親,也很少有和他恩愛的場景。我性格孤僻冷漠,凡事不肯輕易在人前示弱,焉知不是來自父親的影響?

然而在崇德城中,我破譯出那封密信,卻在最後看見了沈岸兩個字。

石崇和森爵都不曾將那兩個字放在心上,對石崇來說,我的父親終究是離他太遙遠的人。當年不過點頭之交,他還會記得我,已經讓人覺得詫異了。而森爵,恐怕隻知道有沈岸這個人,如何會掛心。

但那畢竟是我的父親,生我養我,與我血濃於水的男人。

當年驕縱,無論對什麽都十分的不滿,如今自己也走上了不歸路,。那個含笑如儀,笑容天真而純澈的女子,早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隨風而去了。現在的沈碧清,慢慢也學會了什麽叫做委屈求全,什麽叫做身不由己。

我想父親一生戎馬,他除了戰爭之外,對朝政其實漠不關心。我當年被困在沈府小小一方後院之中,又怎麽會明白朝廷波瀾詭譎,多少人想要扳倒沈家,多少人已經無法再忍受我父親鎮守邊關多年來權勢滔天。

這些東西,我全部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不過是為何我的父親,從來不曾溫和對待我。隻是此時此時,終究也全都釋然了。我並沒有回過頭去,隻是握著父親的手,感知到他手指上薄薄的一層繭,過了片刻後我才說道:“父親,我答應你,一定會為你找出害死你的幕後真凶。母親已經隨你而去,希望九泉之下你們若相遇,請善待母親。”

父親沒有說話,他素來是沉默寡言的男人。然而這一次,我分明是聽見在身邊,傳來了淡淡兵器鋒利的聲音。

我的嘴唇動了動,終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是我們父女之間,永遠也邁不過去的坎。我想如果我能早一些經曆這種種變動和無助,或許我會更早理解父親心中所思所想,他並非是故意苛待我們母女,是他自己無能為力,他也並非是柔情深重的男子,又或者……其實他愛的人,並不是我的母親。

我從前不敢這樣想,隻怕是對母親的褻瀆。畢竟她的戀慕那樣深重而絕望,我是她的女兒,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明白,那是一種怎樣決絕的情義。所以,我如何可以揣測自己的父親,並不曾用十分真心對待母親呢?

可是現在想來,其實這個答案最是合情合理吧。他已經做了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的全力,我卻依舊貪婪無度的在所求。這場夢,真是好長啊……長的無時無刻,都在提醒我,我終於在曆經世事在鉑則準備開始我嶄新人生的時候,我原諒了我的父親,並且發誓要為他查處真相。

可它無聲的提醒著我,父親和母親……終究是全都離我而去了。

晨起梳妝,芸兒看見我的臉都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呼,片刻後才訥訥道:“小姐的眼睛是怎麽了?”

我攬鏡自照,發現鏡子裏有著白玉般姿容的女子眼眶泛紅,密密麻麻全是血絲。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歎了口氣說道:“沒什麽,不過是沒有睡好罷了。你去問問看宋管家,馬車和我要的那些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沒有?”

芸兒點了點頭,退了出去。過了好一會兒才進來稟報道:“宋管家說都準備好了,他特意換了一輛大些的馬車,裏頭放滿了白麵饅頭,都是今天早上加班加點蒸出來的。”

我微微一笑,“你去那些銀子出來,私下打點廚房那幫人。”

“可是……”芸兒卻有些奇怪,“這本來就是下人該做的事情,小姐為何要打賞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