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冰凍三尺

我看著他即將轉身而去的背影,忽然皺了皺眉,“朝暉,你和我一起走一趟如何?整日悶在秦王府難道不嫌長日無聊麽,你本來就是魏國人,難道對國都風景,不會覺得好奇麽?”

他原本是倦怠神色,似乎說不上有多麽向往,然而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卻忍不住皺起了眉,似乎有幾分遲疑。

我朝芸兒努嘴,她立刻笑了起來,“朝暉公子何必推辭呢,國都繁華熱鬧,市井街頭更能是能看見百姓生活百態。姑娘這次出門,並不僅僅是女子的遊玩之趣,公子難道不想一塊去看看麽?”

芸兒跟在我身邊,倒的確是變得伶牙俐齒了很多。朝暉原本有遲疑之色,此刻聽見這番話,終於還是點了點頭,“那麽,就叨擾姑娘了。”

宋管家早就已經為我備好了馬車,隻是沒料到朝暉也會跟著去,連忙說道,“奴才再去準備一匹馬來。”

然而朝暉已經微微變了臉色,我忽然想起當日從崇德城出馬的時候,他坐在馬上搖搖晃晃的模樣。

朝暉,似乎並不會騎馬啊。我搖了搖頭,對想要離去牽馬的宋管家說道:“不必了,他不會騎馬,你牽一匹馬來,豈不是為難他麽?”

朝暉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微微愣了一會兒,然而我已經上了馬車,示意朝暉與我一起上車。宋管家看得出神,似乎想說什麽,然而又默默退了出去。

然而朝暉在馬車上似乎有些坐立難安,片刻後才說道:“恐怕男女有別,朝暉還是先下車的好。”

我忍不住抬眉看了他一眼,不輕不重的說道:“你下了馬車,是想自己跟在後頭跑麽?到了地方,自然也就可以下車了。男女有別,但是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何懼流言蜚語,況且真有這樣無稽之談,我不會放在心上,森爵也不會放在心上。”

他沉吟了一會兒,才微微頷首,“朝暉明白了。”

芸兒坐在一邊為我扇風,天氣冷熱交替變換,昨夜還寒風乍起蕭瑟襲人,此刻卻又有淡金色日光暖暖,拂過人身上,都有種莫名的燥熱,我掀開了帷幄看見青石板上人來人往,忽然隻覺得有一陣說不出的空蕩蕩的。

馬車很快就在一家酒樓附近停了下來,趕車的小廝湊過來笑嘻嘻的說道:“這是鉑則極其有名的酒樓,名字叫做醉仙居,倒不是說多麽富貴,但是什麽人都有,三教九流的,姑娘說要熱鬧些的,在這家一定是錯不了。”

我出門之前的確是這樣吩咐過,芸兒還覺得不解,隻說太過吵鬧恐怕不得清淨。但其實我要清淨做什麽,如果隻是圖一個清淨,其實大可不出秦王府邸便是。

我和芸兒還有朝暉一塊進去,成明倒是始終不動聲色跟在我身後,就像是個影子似的。我和芸兒走在前頭,環顧四方,隻覺得這地方的確是很有趣,一樓的大堂裏滿當當坐著人,一時間似乎有很多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微微蹙眉,用齊紈扇擋住了半張臉,立刻有店小二也迎了上來,“姑娘可是去樓上雅座?”

芸兒看了一眼,這醉仙居有三層,第二層還坐著三五桌,第三層則直接被層層屏風給擋住了,“第三層是什麽,弄得這樣神秘兮兮的?”

“這位姑娘有所不知,咱們醉仙居有三層,招待的客人也不一樣。最上麵來的都是些貴客,一般不喜歡嘈雜喧鬧,也不喜歡見人,所以才用屏風擋一下。”

芸兒撇了撇嘴,也沒有說話。我思量了一下,“在二樓為我們安排一個座位便是,至於菜色,什麽拿手,便端幾樣上來。”

“好,小姐這邊請。”那小廝態度殷勤,將我們領到一個靠窗的位子,朝暉坐在我對麵,然而芸兒和明成卻站在我身後,並不肯落座。芸兒和明成都堅持主仆有別,我倒也不想勉強,隻是和朝暉說話。

他似乎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轉過臉看了一圈,然後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帝都無趣,你是否已經想念家鄉的蓴菜羹和鱸魚?”我用手撐著下巴,在他麵前倒是不必注意儀態,或許因為崇德城中那樣狼狽的模樣都見過,再裝作矜持已經毫無必要。

朝暉自己倒是咳嗽了一聲,片刻後才說道:“張翰倒是可以有蓴菜羹和鱸魚可以想念,於是辭官返鄉,倒是朝暉並無父母親人在家,自然也就無謂有什麽思鄉之情了。”

他說的舉重若輕,就像是並不放在心上,然而我卻微微一怔,也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朝暉有些訕訕起來,看我的模樣倒是有些惶恐了,“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麽?”他並不像旁人那樣深不可測,總是帶著幾分人間的煙火氣息。我搖了搖頭,“並不是,隻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你說自己無鄉可思,推己及人,我發現自己也不過如是。”

楚國是我的故鄉,然而即便回到楚國,其實我也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人。沈家凋零敗落,我已經如風中柳絮。其實就算沈家從前還在,那也不是我的家。父母和睦,姊妹親近,那都是旁人的生活,與我何幹?

醉仙居之所以如此出名,我猜恐怕是地址選得極好,又肯花大價錢下工本。臨窗的位置推開,因為建得極高,矚目四周看過去,得見的是浩浩蕩蕩的鉑則,鱗次櫛比,房屋交錯。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些房屋上,每一層屋子後都是一戶人家,一場喜怒哀樂。

“朝暉,現在一切都還早得很。我們的路,或者森爵的路,都不過是剛剛開始。當日在崇德城第一次見你,你恐怕不知道。我和森爵站在那茶樓上,看見你挺身而出。不過是個尋常男子罷了,手無縛雞之力,竟然也敢出聲和那些衙役作對。我對此事印象深刻,森爵雖然你不曾直說,但是恐怕也不曾忘記。”

“姑娘這一番話,究竟是在誇我,還是在笑我自不量力?”森爵有些無可奈何,又喝了一杯酒。

我微微笑了起來,目光卻逐漸變得冷銳,“當然是在誇你,當日我在崇德城中試圖讓你與我一起來鉑則,的確是我私心有虧,但是這才短短三日,你就已經萌生退意,實在讓我失望的很。”

芸兒跟在我後麵一直不動聲色的伺候,此刻也終於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公子……要離開麽?”

“……”朝暉的嘴唇動了動,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反駁。

“為什麽?”我的目光森冷,不動聲色的問道。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終於忍不住說道,“我在親王府已經呆了三五日的時間,浩空大哥如今是成為了秦王點下的侍衛,而我留在這裏做什麽呢,不過是寄人籬下而已。若真是如此,其實還不如回到崇德城去,繼續做我的販貨郎。”

他這番話恐怕很早就想要說了,此刻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一字一句的說道,“當日我來鉑則,原以為就像是姑娘所說,可以實現一番報複。可是其實到了帝都之後我才發現,原來寒門,已經再難出貴子了。”

“南北兩朝多年來任人唯親,北朝倒還算好,否則蘇裴安也不會爬到太守之位。但即便封疆大吏,還是要受梁王挾製,他身後沒有自己的氏族支撐,所以梁王要是將他看做一枚廢棋,他根本無力反抗。”我聽見自己說話的聲音,清淺平淡,然而目光卻鋒利如刀。

朝暉愣了愣,似乎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然而我卻並沒有停下的打算,依然不疾不徐的說道:“南朝士族派係更是林立,其實北朝已經還算寬宏。門閥貴族,自然是大舉培植自己的親信上位。在這個環境之下,想要安插一個尋常的人上位,難度之大不言而喻。”我微微抬起了下巴,“我們還需要時間等待,你也一樣。但是朝暉,你這麽快就認輸,可曾想過日後……和你一樣的人該如何自處?”

他的目光漆黑如一口望不見底的井,一時間看著我,目光深邃而清冷。

“姑娘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似乎帶著幾分疑惑的問我,漫不經心的姿態。

“寒門再難出貴子,多少讀書人參加科舉考試,然而官位始終停滯不前。因為朝廷五品以上大官全都出身門閥,而五品以後的官員則多半依賴門閥嫡係。如此盤根錯節,所以才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天下皆知,門閥嫡係根深葉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罷了。”他輕笑了一聲目光冷落而疏離。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是否更應該迎難而上,以自身熱血融化這份寒冷?”我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神色灼灼,“當日你在街頭無懼生死,為一對母子仗義執言。可是敢問天下間有多少不平事,你能管得了多少?但是從你之後,破舊立新,官員廉潔,不敢失察,天下百姓,才會銘記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