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雯坐在沙發上。

她並不喜歡此刻的處境。

許岩怒氣衝衝, 許老爺子則不動聲色。

偏偏程錚霆還在這亂蹦的火星子上直接澆了捧熱油。

“張蘭芬的事情,沒有人想要聊聊嗎?”

梁雯不著痕跡地挑挑眉。

許岩臉黑得很,“怎麽, 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的?”

“不敢,隻是想來討個合理說法。”

程錚霆很少, 亦或者說從未有過這樣直接硬杠長輩過,以至於許岩一直以來都習慣了自己這個外甥的聽話乖順,即便在青少年時期有過短暫的叛逆,但最終他是能懂得長輩們的良苦用心, 走上為他安排好的道路。

而不是像現在這個鬼樣子。

二十來歲了還要搞什麽遲來的叛逆。

“討說法?你當這裏是公堂還是法院?還敢討說法?”

許岩的忍耐即將耗盡。

“張媽勤勤懇懇在這裏做了大半輩子,從來都是盡心盡責,許家雖說不虧待但也從來沒有給過什麽莫大的恩惠, 她沒有什麽文化,字都識不全, 滿心敬重和信任,她是真把我們當家人看待,可你卻輕易利用了她的善良。”

程錚霆目光緊鎖許岩, 直截了當地捅破了遮羞布。

他依舊還記得,自己剛被許岩接到許家時, 張蘭芬縮在牆角偷偷看他, 雖然忍不住地抹眼淚,但還是會做鬼臉逗自己,後來的那麽多年中, 張媽的陪伴比父親、舅舅和外公都要多, 自己想要什麽, 她都會想盡辦法去弄。

這個文化程度不高的婦女, 用她的淳樸和真情養育同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主人家的孩子, 隻是這點善良和真情本就不多,後來更是被許岩鄙夷地看做是懦弱無用的失敗誘因,花了好些功夫將它們從程錚霆身上剔除。

待程錚霆長大成人後,早已沒了小時候的黏人。

張媽也已蒼老,學會了恭恭敬敬地稱他為小少爺。

但程錚霆始終記得她的好,記得她的付出。

所以他更不能忍受這種教唆而來的背叛。

至親者輕易利用了她,教她去傷害自己的愛人。

很是糟糕、又極為諷刺的自相廝搏。

“家人?張蘭芬算是哪門子家人?”許岩的眸光冷得很,嘴臉透露出金錢氣的刻薄和冷血,比程錚霆更加沒有人情味,“她隻是個許家請來的幫傭,我們付錢,她做事,純粹至極的雇傭關係罷了。”

梁雯大約明白了程錚霆身上的無情從何而來。

這一家子,真是活得光鮮又肮髒。

“舅舅,我記得你從前教過我,敢作敢當,為什麽你現在卻不敢承認自己做過的事情?”程錚霆顯然也深受這種畸形教育方式的荼毒,他失望又掙紮,企圖應證那些自己恪守的條條框框並不是大人說來專束縛他的。

許岩惱羞成怒,“我看你是被這個女人迷昏了頭!”

無辜被殃及的梁雯心裏頭五味雜陳。

怎麽說什麽都能扯到自己頭上。

這家人到底講不講道理。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從阿錚身上得到些什麽。”許岩直接將矛頭對準了梁雯,“一年前在法國的時候,我幫過你跟那個雜種,也沒想過要你們怎麽知恩圖報,因為隻要你能離阿錚遠遠得就行,可現在呢,你竟還要繼續糾纏他!”

這一番話在梁雯聽來簡直是可笑至極。

真的是瘋了,全瘋了。

“不是她。”

程錚霆突然開口。

“是我,是我一直在糾纏她。”

在座的其餘三人很是震驚,尤其是梁雯。

她能看得出來,程錚霆所說的這句話並不是為了臨場解圍,他是發自內心,真情實意的,甚至不惜為了梁雯,忤逆頂撞自己的親人長輩,但梁雯不覺得有一丁點的感動,反而覺得程錚霆很會裝傻充愣。

其實他從來都心知肚明。

梁雯的態度,梁雯的內心,梁雯的情感。

但他偏要執著,偏要強留,偏要自私自利。

他好像還存有不該有的幻想。

總覺得隻要自己付出得足夠多,終能打動梁雯。

但這就猶如柵欄上的鐵釘,當初訂進去的時候毫不猶豫,即便後悔了,盡數□□之後也不能恢複如初,木質的板材上是一個又一個深深的坑洞,而人心遠比木板更加脆弱,有些傷痛,是終其一生都無法原諒和抹平的。

這段談話進行得並不順利。

程錚霆與許岩大吵一架後,便帶著梁雯離開了。

“這次是你做得過分了些,許岩。”一直沒有參與子輩和孫輩矛盾的許老爺子深深歎了口氣,也沒了喝茶的閑情雅致,“張蘭芬畢竟是家裏的老人兒了,這下她算兩頭都得罪了,記得,別虧待了她。”

許岩立即站起身,向許老爺子道了歉。

“有些東西吧,你為他籌謀得再精密,也不及他親自去碰碰壁。”許老爺子縮坐在沙發上,光影投射在他的麵龐上,將溝溝壑壑照得更加分明,無端好像蒼老了許多,“小慧已經不在了,錚霆不能再有事。”

許老爺子起身,準備回房間。

許岩上前攙扶。

“程家還真是生出了一窩子的情種癡種……”

蒼老的聲音輕輕淡淡地飄散在空氣中。

空無一人的客廳內再度陷入沉寂。

梁雯愈發鬱鬱寡歡。

她又被接回了程錚霆的住處,每天一個人悶在屋子裏,時常獨自坐在房間的搖椅上,正對著半開的窗戶,靜默無聲地一看就是一整天,落葉秋風,雷雨陣陣,皆盡收眼底,有時候昏沉過去,再醒來時天就黑了。

而程錚霆與婚前並無兩樣。

他好像完全不用陪伴自己的新婚妻子,清晨早起,陪梁雯吃完早餐後便出發去公司,午休時間他一般不會回來,但總是打電話給管家,無非便是問梁雯午餐吃了些什麽,吃了多少,晚上他到點下班,處理不完的文件直接帶回來。

梁雯和程錚霆就這樣奇怪又和諧地生活在一起。

隻是梁雯逐漸變得寡言沉默。

無論程錚霆如何煞費苦心地搜羅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兒回來,她毫無興趣,甚至不會拆看一眼,連著包裝盒直接堆在桌子上,如果不是家裏的傭人們勤於打掃,早已積攢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了。

至於那些時興的服裝和珠寶。

她以前就不喜歡,現在更是不會轉性。

如今已進深秋。

梁雯就如枝頭的黃色枯葉。

懸著最後一口氣搖搖欲墜,內裏早已幹癟。

程錚霆也從起初的不甘心逐漸釋懷,他明白梁雯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這裏,但無論如何,他都確實將梁雯留在身邊了,哪怕她不說話,不笑不鬧,他都覺得已然滿足了,甚至有種逆天違命的成就感。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

平靜又安寧,每日沒什麽不同。

這天程錚霆難得不去公司。

但早已形成的生物鍾讓他七點左右便醒了過來,習慣性地向身旁伸直手臂,卻發現床鋪上空無一人,程錚霆有些疑惑,揉了揉眼睛,微抬起肩頸,朝房間四周望去,便看到了端坐在書桌前的梁雯。

她正專心致誌地寫著些什麽。

程錚霆故意沒有出聲。

不一會兒,開合抽屜的聲音響起。

程錚霆通過方位大致判斷出來自另一側的床頭櫃那邊。

梁雯盡量放輕所有動作,重新躺回了**。

她明顯是有事在瞞著程錚霆。

所以在早餐時間,待梁雯下樓後,程錚霆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他知道私自翻別人的東西是很沒有禮貌的行為,但心中就是有一個聲音在暗暗鼓動著他,好像梁雯盡力隱瞞的事情,關係著一個巨大的秘密。

抽屜內就那點空間。

程錚霆幾乎沒怎麽費力便找到了。

一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信件被藏在厚實的精裝書下。

他全部拿了出來,純白的信封上沒有貼郵票,也沒有寫任何的收信人信息,想來應該都是還沒有寄出去的,程錚霆直接拆開了最上麵的一封,裏麵隻有薄薄一頁紙,展開後是滿篇都是梁雯的字跡。

親愛的昂德:

又到了我不太喜歡的秋天。

南城潮濕,現下正處於微熱與陰冷並存的尷尬中。

窗外那棵樹上的葉子快掉光了。

我數了數,大約還剩五十片。

十分想念我們在普羅旺斯的日子,那邊的氣候總是更緩和些,屋子前後的樹根深莖高,葉片常綠,很少會落,你還同我講過為何更願意種花,培土澆水的過程中我們是在養育生命,而清掃落葉卻是在做一場死亡的禱告。

你說你不喜歡任何有關別離、死亡的東西。

我也深感讚同,且越發覺得人生如葉。

並不掛於樹梢上的皆鮮活。

有的早已被與母體切斷養分,葉脈微縮,葉片脫水枯黃,卻因為種種原因仍然頑固地沒有回歸大地,在蕭瑟秋風中如殘缺的標本,逐漸被風幹,醜陋又礙眼,人也是一樣,我困於高樓,尋不到出路,內心幹涸。

我難過,卻滴落不出眼淚。

一封信的篇幅並不長。

程錚霆很快便看完了。

他仿佛魔怔了,一封封地繼續往下拆。

親愛的昂德: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那就是如果你想寫一個人,那就不能隻寫他。

於是我絞盡腦汁,比平時多用了近一倍的時間。

因為我想寫寫,但卻遲遲不能落筆。

太害怕用盡千言萬語都描摹不盡你的萬分之一好了。

直至需要動筆時,才覺得自己才疏學淺,詞句平乏,描述淺陋。

……

近來我越發神誌不清醒。

所以我決定每一天都要仔細想想你。

我怕會忘記你。

親愛的昂德:

我有點想念你做的西紅柿炒蛋了。

這裏阿姨做得口味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

……

親愛的昂德:

普羅旺斯的薰衣草田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

我今天看到有人在帖子裏爭辯,紫色還是藍色吵得不可開交。

如果我親眼看過就好了。

這樣我就能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了。

……

最後一封信也看完了。

程錚霆捧著這些信紙,大腦一片空白。

原來梁雯不是不說話,隻是不想跟自己說。

而這些信中,通篇都沒有程錚霆的存在。

沒有怨懟、沒有泄憤,沒有謾罵,更沒有憎恨。

他被徹底排除在了梁雯的世界之外。

這種遺忘最是傷人。

所以當梁雯回到房間後,程錚霆發怒了。

他寧願被死死怨恨著,起碼恨也是一種變相的記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絕口不提,像被抹殺掉的尷尬存在,這讓程錚霆深深覺得自己無比可笑,所以即刻便激發了他的暴怒因子,滿腦子都是無能下的狂怒。

當著梁雯的麵,他將信件直接甩了出去。

漫天飛落,像是下了一場雪。

“那個雜種到底哪裏好,值得你這樣念念不忘?”

他陰沉著臉,步步逼近梁雯。

梁雯頓感有些不妙,轉身想迅速下樓,卻被他扼住了手腕,掙紮的過程中,她換到左手上的那枚戒指被程錚霆用蠻力拽了下來,梁雯的手背和指頭上滿是因大力而殘留的紅色印記,看起來麻且痛。

但她暫時管不了這些小疼小痛。

立刻衝過去想從程錚霆手上搶過戒指。

任何東西她都可以不在乎。

但這枚戒指絕對不能離身。

程錚霆仗著身高優勢,將手高高舉起,眯起雙眸去看指間拿著的這枚樸素的銀戒指,其實他一直知道梁雯在戴著,從前還能信心滿滿地說服自己不用在意,但此刻被怒火衝昏頭腦的程錚霆眼裏已經容不下任何一粒沙子了。

他無法再看到任何與昂德相關的物件。

因為隨時隨地都能勾起那些記憶。

那些程錚霆曾親眼見證過的,屬於梁雯和昂德的恩愛記憶。

“真寒酸。”

他看著戒指,不屑地嘲弄道。

梁雯拚盡全力踮起腳,伸長手臂去夠,但就像被戲耍著一般,每次都在快要碰到的時候,又被程錚霆輕而易舉地拿高了些,這樣子的耍弄持續了好一會兒,程錚霆露出了有些無趣的表情,竟直接將戒指拋出去了窗外。

“啊,不好意思。”

他不是在道歉,分明是幸災樂禍。

梁雯徹底愣住了。

後知後覺地跑到窗邊向下張望。

院內一片長勢甚好的紅玫瑰花田。

哪裏還有什麽戒指的蹤影。

她咬緊牙關,轉身撲向程錚霆與他撕打在一起。

而最後的結局則是程錚霆輕而易舉地將她推倒在地,語氣清高地讓梁雯冷靜冷靜,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領後便走出了房間,同時還不忘從外麵反鎖了房間門,明顯就是讓梁雯徹底死了準備去找戒指的心。

程錚霆發完瘋後徑直去了公司。

他隱隱有些後悔,更多的是心神不寧。

總擔心梁雯會生出些什麽意外來。

以至於第一份文件在他的辦公桌上已攤開了許久。

忽然,桌麵上的手機震動起來。

是管家打來的。

程錚霆捏了捏眉心,右眼皮跳個不停。

“少爺,梁雯小姐……梁雯小姐她……”

“有什麽事就直說,吞吞吐吐做什麽。”

“梁雯小姐趁我們沒注意……順著窗子爬到了屋頂上……”

作者有話說:

行嘞,程總隔一段時間就要發一次瘋……

新預收的基本設定差不多想出來,康康明天能不能掛出來文案,是一個關於男女主探索愛情的故事,還是以異國為背景,大概是有點貧富差距,女主是新銳藝術家,男主是地產大亨家的二公子,帶點大學故事的那種。感謝在2022-08-27 22:14:20~2022-08-28 21:16: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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