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雯顫顫巍巍地在屋頂上走著。

一陣又一陣的風吹皺了她翻動的裙角。

無論管家和其他傭人在底下如何呼喊, 梁雯都充耳不聞。

這間獨棟別墅采用的是現代與複古的綜合設計,一層的室內挑高足足有七米高,當初設計師為了兼顧門廊處的美觀, 於是在二層的窗戶下架構了一截申探出去的微斜坡屋簷,還用現代材料模擬出了棱瓦的波紋和質感。

而當梁雯打不開房間門後, 便將目光投注在了大開的窗戶上,她跨坐在窗沿上時,往底下看過一眼,庭院中體積可觀的中型灌木叢都變成了小小的一棵, 好似嵌在茵綠草坪上的圓潤棋子。

她的心裏是有些發怵的。

但梁雯知道,自己必須要做出些壯舉。

離地七米高的屋簷,自然不能讓她一個普通人借此順利觸到地麵, 去尋找那枚不知所蹤的戒指,但卻足以震懾到底下全部的人, 包括方才那個一臉得意洋洋的程錚霆,梁雯有自信要讓他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價。

她在用自己的性命安危做賭注。

賭程錚霆不敢再輕舉妄動。

而程錚霆在接到管家打來的電話後,六神無主, 生平第一回 拋下等著他去開會的工作夥伴們,奪過車鑰匙在道路上疾馳, 期間數次猛踩油門, 也顧不得究竟超速了多少回,愣是花了比平時少了一半的時間趕回了家。

急匆匆跑進庭院,便看到了站在屋簷上的梁雯。

她看起來神情恍惚極了。

慘白的臉上掛著淡紅色的淚痕。

緩緩在高低不平的屋瓦上邁著步, 搖搖晃晃的。

好似下一秒就會跌下來。

“趕緊從屋頂上下來!梁雯!”

程錚霆攥緊了手心, 拚盡全力大聲吼道。

梁雯好像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到了, 腳底下一滑, 身形一歪, 直挺挺坐在了傾瀉著的屋簷上,好在鋪設的材料上邊滿是紋路,增大了摩擦力,她並並沒有順勢滑下去,底下的其他人均驚呼出聲。

“別動!別動!千萬別動!”

程錚霆是徹底懼怕了。

他的目光一刻都不敢從她的身上移開。

“我要戒指。”

梁雯的說話聲音很小。

程錚霆隻看到她的嘴巴一開一合,卻聽不清說了些什麽,他不顧脖頸的酸痛,極力眯起眼睛躲避刺目的陽光,試圖通過唇形判斷出梁雯要說的話,他發誓,無論梁雯提出什麽要求,他都會統統照搬。

隻要她能從那該死的高屋簷上平安下來。

“我要我的戒指!把我的戒指找回來!”

梁雯見程錚霆毫無反應,情緒猛然激動起來。

不管不顧地極力嘶吼著。

程錚霆抬高手,試圖安撫住梁雯。

“找,找,現在就找。”

同時他向周邊人使眼色,示意他們快去找戒指。

可當庭院裏的其他人剛邁出步子時,坐在屋簷上的梁雯卻不樂意了,她忽然直起身,朝底下接著吼道:“你們別動!我要程錚霆親自去找!”

大家趕緊刹住步子,很是為難地看向程錚霆。

程錚霆咬咬牙,抬眼看向梁雯。

此時的日頭越來越大,她明顯有些支持不住了。

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

於是所有人都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們這位向來養尊處優的少爺脫掉西裝外套,挽起襯衫袖扣,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進了齊膝高的玫瑰花圃中,彎著腰一寸一寸地仔細搜尋,手臂上被玫瑰枝莖上的尖刺劃得血痕累累。

汗順著額角不停滴落,太陽曬得他後頸灼燙。

這樣的搜尋方式顯然不夠高效。

於是程錚霆向管家說道:“拿園藝刀來。”

刀刃所到之處,花莖都被攔腰剪斷,斷口處冒著新鮮的汁液,不一會兒空氣中彌漫起一股生命被扼製的味道,玫瑰花瓣四散掉落在深色的土壤中,猩紅如血,有的被直接碾進了泥中,半死不活。

這本是程錚霆最寶貝的一片花田。

平常旁人連碰都不能輕易碰一下。

可此時他卻為了一枚小小的戒指,將花圃夷為平地。

當最後一小叢玫瑰被剪除後,程錚霆暫時直起身,目光深遠地望著端坐在屋簷上的梁雯,她仍然瞪圓著一雙眼睛,滿是憤恨,其中僅存的半分緊張也並不是分給程錚霆的,她的眼神自始至終都在盯著花圃,滿心裝著她的戒指。

程錚霆垂眸,看向花田中遍地殘缺。

是有些可惜的。

但還好,梁雯暫時安然無恙。

她還能發怒生氣。

大約又過了三兩個小時,程錚霆終於在花圃的東南角上找到了那枚戒指,它正巧掛在了一株玫瑰的分莖上,完好如初,閃著淡淡的光亮,沒有沾染任何一絲泥土的汙濁,程錚霆將其牢牢攥在指間,隻感覺灼手得很。

梁雯看到那枚被高舉起來的戒指後,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始終用手死死抓在屋簷最高處的直棱上,一刻都不敢放鬆,即使冷汗爬滿了整個後背,微微潤濕了薄薄的睡衣布料,她也不能有絲毫鬆懈,這是一場她與程錚霆之間劍拔弩張的無聲博弈,戒指隻是賭注之一。

梁雯不能讓自己出一點意外。

昂德還在等著她。

程錚霆剛找到戒指便迅速衝上二樓,開門時的手顫個不停,幾次鑰匙都對不準那個狹小的鎖孔,他急急地罵了一聲,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剛轉開門鎖便迫不及待地衝到窗邊,長腿一邁直接跨到了屋簷上。

“朝我這邊過來,梁雯,慢一點慢一點。”

他舉起了那枚戒指,滿眼小心且殷切地看著梁雯。

梁雯愣了半晌,才緩緩有了動作。

當程錚霆真真切切地摟住梁雯的時候,雖已滿頭大汗,但懸著的一顆心終歸算徹底落了地,將梁雯從窗戶外抱進了臥室內後,程錚霆上上下下、來來回回看了個遍,發現了她腳踝上被磚瓦劃傷的長口子。

剛長舒出去的一口氣又堵住了氣管。

管家送來醫藥箱後,程錚霆顧不得自己手臂上那些交錯縱橫的傷痕,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梁雯的腳,用棉棒蘸取酒精,貼上傷口處時動作輕柔得不得了,同時還抬眼觀察梁雯的反應,怕她害怕疼痛。

可梁雯隻在乎失而複得的戒指。

將戒指捧在手心內,一寸寸地仔細檢查。

生怕哪裏磕著碰著了。

程錚霆注視著半凝結在傷口最下方的血珠。

極為妖冶的一滴,卻也足夠孤獨。

“別再做傻事了,雯。”

他半跪在地毯上,將雙手疊放在她的膝頭上。

“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這句話程錚霆說得磕磕絆絆的,他從不擅長說好聽的情話,就連真心話同樣吐露得艱難,但隻要一想到上一秒梁雯身處的險境,他就覺得呼吸困難,心髒承載著巨大的疼痛,而後程錚霆意識到,自己是不能沒有梁雯的。

即使她並不愛自己,即使她愛的另有他人。

他失意又慶幸。

梁雯將戒指緩緩戴回自己的無名指上,忽然抬手握住了程錚霆的手臂,下一秒就將指甲掐進了他手臂上的傷口中,問道:“痛嗎,程錚霆?”

原本已經凝結的傷口又滲出了血絲。

他擰起了眉頭,沒有答話。

“你以前經常這樣問我,所以,痛嗎,明白我當時的感受了嗎?”

梁雯僅用這一句話就表明了立場。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永不和解。

當梁雯走出房間許久後,程錚霆才逐漸緩過神,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傷痕,忽然暴躁地掀翻了麵前的醫藥箱,他將雙手蓋在自己的麵上,良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這是他早已知曉的答案。

可親口聽梁雯說,總歸會難受。

梁雯依舊不被允許走出住所。

與程錚霆的關係更是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冷淡狀態,他們互不說話,沉默地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沉默地對視後又移開目光,沉默地在同床異夢,兩人各懷心事,各有各的自尊和倔強。

而近來程錚霆又不知道抽了什麽風。

忽然收走了所有移動電子設備,不讓梁雯上網。

於是在偌大別墅內,能陪伴梁雯的隻有電視。

她並不是有多喜歡看,但頻繁換台也成為了打發時間的方法。

午餐過後,梁雯照理窩在沙發上,機械般地按著遙控器,保持著相同頻率,一個接一個地轉台,忽然,一棟老式建築起火的畫麵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冥冥之中,心底裏好像出現了一個聲音,蠱惑梁雯又轉回了頻道。

彌斯精神療養院意外失火。

新聞標題足夠簡單醒目,吸引人注意。

到達現場的白人記者站在鐵門前,身後是熊熊燃燒的建築物,背景音裏充斥著各種嘈雜音和人聲,記者神色惋惜地正在進行播報,“療養院火勢過大,消防員們無法進入搜尋人員,據悉知名青年導演昂德·波臣也被困其中,現下情況不明,更多後續資訊請繼續關注……”

手中的遙控器猛地掉在了沙發上。

微微彈動了兩下,連悶響都沒發出來。

梁雯突發了一場耳鳴。

尖銳連續的哨音在顱腦中旋轉。

全世界寂靜到隻餘她狂烈的心跳。

這一個下午,梁雯都沒有再換過一次台。

直到最後一條相關新聞播報完畢,她還在愣神。

假意的鎮定並不能阻擋悲傷。

她的眼眶迅速濕潤,卻落不下眼淚。

原來人在麵對巨大的悲痛時,所有感官都會變得遲緩,整個人好似被拋進了無極空間中,身體上的任意一處都不再受自己控製,大腦在這個時刻尤其喜歡開玩笑,梁雯隻想用無盡的眼淚痛痛快快地淹沒自己的神誌。

可她真的從未像現在這般清醒過。

無法哭泣,無法失去理智,她在被動承受悲傷。

記者的聲音好像還在她的耳中循環著。

“曆經三個小時,所有明火都已被陸續撲滅,消防員們立刻進行了搜尋活動,但根據消防隊長的陳述,未及時逃出的人員生還幾率並不大,但他們還會繼續擴大範圍,包括昂德在內的所有人員暫被定為下落不明……”

彌斯療養院的建築構造異常老舊。

幾乎全木質的結構給火源提供了很好的燃燒條件,再加上地區性的長時間幹燥無語,火勢一起幾乎就是不可挽回的結果了,雖然記者和救援人員說得委婉,但根據現場拍攝可以看到,整個療養院已經變成了一攤焦黑的廢墟。

宣布死亡者名單,隻是時間問題了。

在程錚霆回來前,梁雯默默關掉了電視機。

之後的幾天裏,梁雯與平時並沒有什麽不同,但程錚霆好像就是覺得她哪裏有些不一樣了,是隱隱的那種,具體也說不上來,他想了又想,甚至把這幾日自己與梁雯的相處細節反複揣摩了一通,也沒有什麽收效。

程錚霆便以為梁雯隻是在家裏悶得有些厲害了。

所以在她提出想去醫院看看葉栩時,程錚霆立刻就答應了。

第二天的下午,他陪同梁雯去了醫院。

葉栩住在高檔病房內,全天二十四小時都有智能設備監控生命體征,無須擔心任何突發狀況,梁雯站在病房門口,遙遙望著病**消瘦到兩頰凹陷的哥哥,隻覺得陌生,甚至忘記了要走進了。

主治醫生提醒梁雯可以陪病人說說話。

雖然他不一定能聽見,但總歸是一種常規辦法。

程錚霆不放心留梁雯獨處。

正猶豫間,卻沒聽見她有趕人的意思。

於是程錚霆便厚顏無恥地留在了房間內。

梁雯探視的時間並不長,甚至極為短暫,她安靜地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仔細瞧了瞧葉栩沉睡的麵容,替他撥開了額前留得很長的頭發,遲疑一瞬後,梁雯輕輕握住了他溫熱的手。

她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臨走時,梁雯替葉栩撚高了被角。

“以後你再想看你哥哥,提前跟我說……”

此時他們已經回到別墅中,程錚霆正脫著西裝外套。

這個妥協是他在回程車上新想出來的,梁雯自始至終都還是那張冷淡臉,沒有表現出任何見過親人後的喜悅和安心,情緒沉重得好似有沉重的死氣籠罩在她的身上,不說話就是精致且無生命力的偶人。

程錚霆不得不開始反思。

可能是因為真的關了梁雯太久了吧。

他覺得再過陣子,也能放梁雯出去走走。

但必須要有他的陪同才行。

“有什麽事想同我說嗎,程錚霆?”

梁雯好像對這個恩賜的條件並不太感興趣,反而沒頭沒尾地問出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她立在距離程錚霆幾步開外的梳妝台邊,瘦削的身子整個被籠罩在窗簾投下的陰影中,披散著黑色長發,像極了陰森女鬼。

程錚霆先是愣了一下,而後打起了馬虎眼。

“沒有啊,為什麽這樣問。”

梁雯邁開腳步,逐漸靠近,最後停在他的麵前。

“我再問你一次,真的沒有嗎?”

程錚霆輕笑了一聲,足以表明他的答案了。

下一秒,他隻感覺胸□□發出刺痛。

低頭看去,程錚霆的眼中漸漸被不可置信占據,一段鋒利的金屬條紮進肉裏,鮮血一點一點滴下來,甚至還在不斷往裏推進。

梁雯滿臉平靜,手上用盡了全力。

是要將程錚霆置於死地的力氣。

程錚霆把房間內所有尖銳的東西通通收走了,這麵目全非的東西本來是個鐲子,不知道梁雯用了什麽辦法,將它搓得細且尖,成了傷人的利器。

一直被她好好地藏在妝盒的最底部。

“昂德死在那場火災裏了,是不是?”梁雯猙獰著麵孔,滿眼都是滔天的恨意,“你還真打算這樣一直瞞下去,是指望我逐漸能把昂德忘掉,還是往後你又會給我編一個怎麽樣荒唐的理由呢?”

有驚詫從程錚霆的眼中劃過。

他沒想到梁雯已然全知道了。

“這場火災是不是也跟你有關係,你怎麽始終都不肯放過他呢?”梁雯目光淩厲,不肯放過程錚霆麵上絲毫的微表情,想要盡數洞悉他的心虛和不自然。

程錚霆猛然握緊了梁雯的手。

“難道我在你的心裏……就是這樣的人嗎?”

胸口上的傷在兩股抗衡的力道中被撕扯得更開。

鮮血一滴一滴砸下去。

地毯上出現了一個接一個的坑洞。

梁雯望著程錚霆眸中的心痛,忽然笑個不停。

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好似在嘲笑程錚霆的天真。

還是一派天真的愚蠢。

“不然呢?”

程錚霆的臉色疼到發白,但他還是穩住聲線,一字一句對梁雯說道:“是我……是我一直陪在你的身邊,不是他昂德……我已經盡力去彌補了,就算是再冷的一顆心,也該被焐熱了吧……”

本來不說這句話還好。

梁雯聞言,忽然前所未有的暴怒起來。

“程錚霆!你把我一輩子都毀掉了你知道嗎!就在我好容易摸索到一點光亮的時候,我都快要釋懷了,放下來,就要走出去了,可你又該死地出現了!又一次奪走了!這種陪伴,這種彌補,難道不是純粹因為你愧疚嗎!”

他真的太天真,太愚蠢。

愚蠢到那麽輕易就相信梁雯能拋下從前的所有,可以跟他和好如初,既往不咎,從頭開始,愚蠢到以為自己惺惺作態施舍些好處,就能掩蓋住曾經犯下的那些罪行,就能成為被別人歌功頌德的大善人。

“就連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你也要剝奪走。”

梁雯掙脫開了程錚霆的手。

她知道這點傷不足以置他於死地,她也沒打算真要他的命,因為他成為殺人犯是不值得的,隻是希望他疼,希望他痛苦,起碼能感受到她千分之一的煎熬,梁雯想讓這個無比自大的男人明白。

他不是萬能的造物主,不能挽回任何從前的過失。

當天,程錚霆發瘋似的砸了房間內的一切東西。

最後嘶吼著,無力地跪倒在梁雯腳邊,雙眼駭紅。

“這一下,能算我償清一點了嗎?”

梁雯沒有理會他。

程錚霆隻找了家庭醫生,對傷口進行了簡單的縫合,同時警告了全屋上下的人不準聲張,不該說的話不要亂說,大家恨不得變成啞巴、聾子、瞎子,全都垂著頭,將嘴巴閉得緊緊的。

自此之後,別墅內的氣氛更加古怪。

管家和傭人們腳步匆匆,隻專注於手頭事。

而程錚霆好像徹底沉浸在了自己編製好的一場美夢中,不管梁雯願不願意、理不理會,他相較於從前變本加厲地施加好意,隻要梁雯稍皺皺眉頭,程錚霆便故伎重演,親自塞刀子到梁雯手裏,一副由她泄憤的模樣。

他是真的瘋了,癡魔了。

梁雯回回都要充滿厭惡地甩開他的手。

程錚霆還是不允許梁雯出門。

同時更加細致地檢查收繳了所有可能成為利器的東西。

水火不容暫時被包裹在平靜之下。

但總有衝破束縛的一日。

這天下午,程錚霆去了公司,傭人們待在各自該待的位置上,梁雯拿好換洗衣物,神色平靜地交代管家,自己想安安靜靜地泡個澡,這期間別讓其他人上樓下樓地隨意走動,免得發出動靜攪了興致。

管家趕忙答應下來,一點不覺稀奇。

下午泡澡已經成了梁雯新近養成的習慣。

這一周多,她每隔一天都要來一次。

從未有過什麽意外發生。

所以管家放鬆了警惕。

梁雯走入浴室內,輕輕擰動鎖扣,將門牢牢反鎖住。

浴缸的水聲足以掩蓋掉刻意放輕的響動,熱水的白汽在浴室內蒸騰升空,剛被打開的小小化妝鏡立刻蒙上了一層薄霧,梁雯將其沉在半滿的洗手池中,用衣物裹住手指,直接在水裏頭磕碎了鑲嵌好的鏡子。

她挑出稍大塊的碎片,放在了浴缸的邊沿上。

不一會兒,熱水就放滿了。

梁雯和衣坐進浴缸中,調整好了坐姿。

被拿起的鏡子碎片中,映出了她的一雙眼睛。

沒有那麽多傷感,反而平和又釋然。

碎片的邊緣足夠鋒利,從皮膚上劃過時隻有一點點的涼意,還好剛剛溢出人體的血液是溫熱的,浸泡身體的水溫也是足夠高的,體溫暫時不會因為失血而過快地流失,因此不會加速痛感,現在隻是麻麻的,微微刺疼的。

血液如斷了線地珠子,滾進清澈的水中。

暈開了一簇簇的紅色花朵。

梁雯將手腕沉進浴缸中,緩緩闔上了眼睛。

她的內心沒有那麽多的恐懼,反而隱隱期待著。

就像理論物理學家Lawrence說得那樣,其實分別也沒有那麽可怕。當我們氧化成風,就能變成同一杯啤酒上兩朵相鄰的泡沫,就能變成同一盞路燈下兩粒依偎的塵埃。宇宙中的原子並不會湮滅,而我們,也終究會在一起。

她隻希望,自己還能追得上昂德。

泡在一池血水中的梁雯,美麗、靜謐又破碎。

當程錚霆撞開門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梁雯!梁雯!”

他用最快的速度衝到浴缸邊,將昏迷不醒的梁雯從裏麵撈起,一浴缸的水已然變得微冷,但梁雯的手臂和臉頰更是冷得厲害,早已不是人體正常的溫度,手腕上被泡得發白的傷口深深刺痛了程錚霆的眼睛。

“趕緊叫救護車!”

他六神無主地吼叫著。

程錚霆將梁雯緊緊摟在懷裏。

他這次是真的無措了,真的害怕了。

甚至陷入了痛苦的自我懷疑,覺得如果當初他與梁雯擁有一個更好些的初遇,是不是能被梁雯這樣深愛著、這樣願意犧牲的就不會是昂德,而是他程錚霆,不過最可惜的是,世界上從不缺任何假設的如果。

但每一個如果,都意味著不可挽回的定局。

梁雯睜開眼後,看到的是一片純白。

她的第一個想法是,原來天堂真的是白色的。

而後四處轉動的視線便落在了吊瓶上。

哦,原來她還在人間。

看到梁雯蘇醒過來的程錚霆幾乎要喜極而泣,他比上一回在醫院時還要狼狽萬分,袖口和下擺處全沾上了血水,雖已幹透,但將好好一件純色的襯衫變得分外嚇人,程錚霆滿眼都是紅血絲,抖著嘴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

最終歸結成一種格外的慶幸。

慶幸梁雯還能醒過來,慶幸她沒有拋下自己。

“我想出去看看。”

梁雯隻對程錚霆說了這一句話。

程錚霆愣了一下,而後拚命點頭,小心翼翼地拉起她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反複摩挲,反複貼近唇邊,反複親吻,他現在是徹底繳械投降了,連程錚霆自己都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再也拒絕不了梁雯了。

梁雯在醫院裏待了足足一個月。

每日流水一樣的滋補品送到高級病房內。

她沒有拒絕,卻也挑嘴,最後也沒補起來多少。

出院後,程錚霆直接帶梁雯去了臨省小住,他在那邊有一處房產,是間半山別墅,周圍樹木環繞,空氣清新,適合像梁雯這樣的人換個環境,安心修養,他們到達之前,便已由管家提前打掃和規整好了。

梁雯沒有明確說明。

但還是能看得出她是喜歡這處地方的。

通往二樓的木梯旁邊打了半牆高的置書架子。

除了零星幾本厚頁書外,一張相框擺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上,從相片背景和成色能看得出,已經有些年頭了,梁雯停下腳步,請拿起相框,仔細端詳照片上的年輕女人,不是多明豔的美人長相,但笑容燦爛,莫名有一種親和力。

“這是我的母親。”

身後的程錚霆開口說道。

梁雯從未見過,也沒聽他提及過這位母親,也不記得在南城的住處有看到類似的照片,於是心裏便有了隱隱的猜測,果不其然,她便聽到程錚霆繼續平靜地敘述道:“她走的時候,我才十歲,不靠照片,真的快要記不住了。”

程錚霆的母親叫許慧。

曾是許家那位嬌生慣養的小小姐。

她當年在宴會上對程之朗一見鍾情,就如昂德的母親莫嘉娜一樣,被程之朗的樣貌和性格所吸引,毫不知情地自願走入了情網之中,而程之朗幾乎沒有費什麽力氣,將已然施行純熟的調情伎倆用在了許慧身上。

當時許慧的父親和哥哥都不太看得上程之朗。

然而架不住許慧的一哭二鬧三上吊。

最終許慧如願以償嫁給了程之朗。

而已經在走下坡路的程氏也是及時借助了許氏的這股如意東風,生意越做越大,事業蒸蒸日上,商場中的事情許慧不太懂,婚後的幾年間她都過得幸福美滿,娘家強勢,丈夫貼心,兒子也可愛,是被南城人人羨慕的年輕太太。

直到她無意間發現了丈夫隱瞞的私情。

許慧很傷心,甚至難以相信丈夫早在她之前,就在國外有了交往的對象,甚至還有了孩子,她當即就想帶著兒子回許家,可麵對程之朗的苦苦哀求,許慧到底猶豫了,而程之朗很會在心理上鉗製許慧。

她從來都是驕傲的,這段婚姻本就是自己求來的,父親和哥哥到現在都頗有微詞,許慧可以想象到,如果這樁醜事被傳出去,一夜間她就會淪為整個南城的笑話,最終許慧選擇自己默默吞下這顆苦果。

自此之後,她與程之朗之間就產生了隔閡。

而當程、許兩家的商業往來密不可分時,程氏已經邁上了新的階段,可謂是一飛衝天,而程之朗也不再願意偽裝得低聲下氣,他也想討回前些年在許家人麵前喪失掉的底氣,許慧便成了無辜的犧牲品和承受者。

程之朗日日忙於工作,夜夜不歸家。

許慧則變得越來越脾氣古怪,敏感多疑。

夫妻生活名存實亡讓許慧陷入了巨大的空虛感中,那個時候她已經有些不清醒了,一日年僅八歲的程錚霆與保姆做遊戲,躲進了主臥房間內的壁櫥裏,親眼目睹了母親與陌生男人的親昵糾纏。

已經有認知能力的程錚霆知道這是錯誤的。

當晚他便發了場高燒,再醒來便有了相應的障礙。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樣的豪門醜聞很快被程之朗知曉,又被捅到許老爺子和許岩那邊,程之朗利用這個機會狠敲了許氏一筆,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大家發現了許慧精神狀態的極度不對勁。

進行檢查後,才知道許慧已經病得很嚴重了。

程、許兩家商量後,決定將許慧送到高級療養院裏進行治療,隻是當時距離程錚霆的十歲生日還有一個月不到,許岩不忍心,希望自己的妹妹能陪兒子過完生日之後再走,程之朗滿不在意地答應了。

程錚霆生日當天,許慧清醒了好多。

她換上了許久沒穿的白色長裙子,將披肩長發梳順,而後還幫程錚霆紮好小領結,反複叮囑他要像個小男子漢一樣乖乖聽外公和舅舅的話,要照顧好小妹妹,是的,程錚霆還有個比自己小了將近八歲的妹妹。

程錚霆當時懵懵懂懂地點頭答應。

許慧塞給他一封信,交代必須要親手交給許岩。

隨便找了個理由支走了程錚霆。

而後她從陽台上一躍而下,結束了生命。

程錚霆敘述完了這段往事,期許梁雯能像當初徹夜安慰昂德那樣安慰自己,可梁雯僅剩的悲傷全都留給了照片上他的母親,等再度看向程錚霆時,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除了一成不變的空洞,什麽也沒有了。

他母親的遭遇的確讓人唏噓。

可這並不能成為程錚霆傷害別人的理由。

對於他,梁雯連零星的同情心都泛濫不出來。

在半山別墅內,梁雯最喜歡坐在客廳裏靜靜聽歌。

這天是個陰雨天。

窗外植被綠靄靄一片,色灰且暗。

藍牙音響裏正放著林倛玉的《代替》,歌調舒緩:

原來思念也有生命,有呼吸,有你

紮根在我的心,像部□□體

再多的風雨,再多不允許

都不能阻擋我們在一起

……

梁雯從沙發上起身,走到窗前發了一會兒呆,而後小心地推開點窗子,挨在邊上便沒再動過,她顫顫地伸出手指,去接那飄零的雨絲。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哭了。

哭得凶狠,眼淚比雨落得還急。

偏還要死咬著下唇,生怕哭大了聲音。

程錚霆站在後方,不發一言。

他突然討厭起下雨天了。

返回南城時,梁雯對程錚霆說:“我想去拍戲。”

於是程錚霆加班加點地熬夜,提梁雯挑選最合適最好的劇本,一切都要盡善盡美,從試鏡到進組,一路都有程錚霆幫忙保駕護航,所以梁雯進組後非但再沒被為難過,甚至導演和製片人明裏暗裏還希望她幫忙多美言幾句。

拍戲時的梁雯,情緒穩定了許多。

雖然程錚霆還是不喜歡她與同組的異性演員來往過密,但還是都獨自忍了下來,再也沒像以前那樣動用人脈暗地裏給人家使絆子了。

就工作上的事項,梁雯會同他溝通幾句。

程錚霆因此欣喜若狂。

梁雯的戲份殺青後,影片便緊趕連趕地進入了後期剪輯環節,而後像是乘了順風車一般,很快便取得了平台上映的許可,程錚霆毫不掩飾地捧梁雯,而也得益於梁雯自己演技過硬,很快便收到看劇大眾的喜愛。

她的風格在圈內是獨樹一幟,且無人能替代的。

漂亮清冷,謙遜又刻苦。

尤其她有一雙憂鬱卻張揚的眼睛。

國內上半年的新人獎項全被梁雯收入囊中。

而新的劇本又被接連不斷地遞到了她的手上,圈內幾乎所有的劇組都希望能與梁雯合作,有了她,就等於有了她背後的程錚霆,從拍攝到上映再到後期的宣發,一路綠燈暢行,根本無需擔心了。

程錚霆又幫梁雯選了個好本子。

她馬不停蹄地進組,準備衝擊年末的影後獎項。

娛記們對這位實力新人很是感興趣。

他們常常紮堆蹲守在片場周圍,希望能多拍到些有關梁雯的第一手新聞,可除了貢獻了不少高糊都難掩貌美的路透照外,便再沒其他了,至於程錚霆,那都是人盡皆知的了,不值得他們浪費時間。

後來還是一個連跟了好幾個劇組的狗仔發現了個新鮮事兒。

梁雯每到一個地方,就要去寺廟拜佛。

回回都有程錚霆專程開車陪同。

隻要有佛塔,寺廟,梁雯都拜,什麽都拜。

隻求兩願:

一願昂德來生平安。

二願昂德來生喜樂。

而程錚霆曾聽過東南亞那邊的習俗,一起拜佛,下輩子還能遇見。可梁雯也許是無心,也許是有意,從不會跟他一起拜,總要錯出個先後來,而程錚霆私認為,同處一間佛堂過,應當也能作數吧。

於是每每梁雯拜完佛後,程錚霆都讓保鏢先陪著她回車裏,他站在同一尊佛像下,誠懇地跪地祈福,三拜許願。

她為他,他為她。

他們同求平安。

卻不是相互。

毫不意外地,梁雯成功入圍百花獎。

她將與另幾位資曆很深的前輩角逐最佳女演員獎。

至於先前那部被一拖再拖的影片《情迷法蘭西》,並沒有在歐洲的影院公映,而是於今年二月份入圍了柏林國際電影節的相關獎項,因為昂德出事,評審團進行綜合考慮後,最終決定授予最佳劇本銀熊獎。

而這也是當晚唯一沒有本人親自領取的獎項。

梁雯在直播中看到那尊孤零零的獎杯。

心裏頭五味雜陳,說不出的苦澀。

百花獎今年玩了些新花樣。

在頒獎禮將舉辦的月頭,梁雯就聽說了屆時會有神秘嘉賓親臨現場參與頒獎環節,保密性做得極好,,就連從相關工作人員那裏都問不出什麽,不少圈內人猜測估計又是哪位大佬捧的新人要借此露第一麵了。

走紅毯時,梁雯選了條剪裁簡單的淡綠長裙。

無論前後有多少小花大花爭奇鬥豔,在禮服和妝造上下足了功夫,可當梁雯站在那裏時,所有的鏡頭都齊齊對準了她,梁雯就好似一陣無意穿堂風,偏偏孤據引山洪,無需凹出什麽姿勢,眾人眼裏便隻裝得下她。

紅毯上的采訪極為簡潔,氛圍輕鬆。

於是主持人便代替大眾問出了那個問題。

“梁雯小姐一般在寺廟內都求的是些什麽呢?”

“求平安。”

“為誰求呢,這個可以透露嗎?”

“為……”梁雯停頓了一瞬,她的目光試圖穿過層疊的閃光燈望向遠方,眼瞳中不禁閃過一絲清明的苦痛,可她隻能含糊其辭道:“為一個重要的人。”

拍完照後,梁雯便走進了頒獎廳內。

而程錚霆就站在入場口處,早已等候她多時。

此次主辦方特意設置了一個小前廳,提供一些低度數的酒水,還有一些便於拿取的自助點心,將這些圈內人統一聚在一起,利用這一小段時間隨性社交,避免了往屆入場就枯坐久等的無趣局麵。

梁雯不喜歡這種場合,拎起裙邊徑直往大廳走去。

途中忽然看到一群人圍作一圈,熱熱鬧鬧地在聊這些什麽,這些人都是圈內著名的資方、製片及導演,能讓他們這樣聚在一起,實屬難得。忽而,梁雯在人群中看到一簇耀目的金發,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腳步。

這時人群一陣窸窣,紛紛向兩邊讓開。

昂德赫然立在中央,像梁雯這邊遙遙舉杯。

唇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恣意張揚。

他無名指上的素戒閃著銀光。

梁雯徹底愣在原地,傻傻地連眼睛都忘了眨,本跟在她後麵的程錚霆不禁蹙起了眉,宣示主權般地與梁雯並肩而立,抬起手臂箍緊了她的腰肢,隻有這樣,程錚霆好像才有點能與昂德正麵較量的底氣。

昂德挑挑眉,盯著程錚霆的眼神冷了冷。

梁雯不受控製地劃下了兩行眼淚。

原來,原來昂德還活著。

她本想走過去,卻被程錚霆連拉帶扯地強行帶離,半途中,也不知道梁雯哪裏來的力氣,拚命甩開了程錚霆的手,慌慌張張地扯起及地的長裙,就返回頭去找昂德,可他已經不在那裏了。

梁雯踩著高跟鞋,連跑帶走繞了整個前廳。

仍然沒有找到昂德。

仿佛剛才隻是她思念成疾的幻夢。

就在梁雯失魂落魄之際,突然被一隻伸出來的手拽進了場地的角落內,光亮昏暗間,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一個炙熱且綿長的吻直接堵住她的唇,熟悉的氣息在唇齒之間彌漫開來,梁雯瞬時就辨清了來者。

這個世上,隻有昂德會這樣親她。

侵略十足中暗含隱隱克製。

“我好想你,雯雯。”

昂德暫時放過了梁雯被親得微腫的嘴唇。

而此刻的梁雯隻能用一雙濕漉迷離的眼睛望著他。

她頭昏腦漲,不得思考。

即便梁雯心中有一百一千一萬個疑問,但她深知此時不是提問的好時機,於是她自然而然地摸上昂德的手臂,吐著氣聲問他“你是不是再也不會離開我了”,一雙長久憂鬱的眸子中也難得有了小鹿般的亮光。

昂德沉沉點了點頭,“是,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他們兩人相擁過後,像從前那樣各自摸上彼此的手腕,幾乎在同時都觸到了以往沒有的痕跡,當他們先後攤開手時,都注意到了極為相似的兩條疤痕,梁雯和昂德皆張了張口,最後還是選擇了一同緘默。

其實不用問,他們也都心知肚明了。

這樣的傷痕隻能是割腕造成的。

梁雯首先樂觀起來,她牽起昂德的手,將兩個人的腕部貼在一起,而後微笑著說道:“這是上天替我們牽住的紅線,所以我們才能一再相逢,說不定到了下一輩子,我們還會第一眼就認定彼此的。”

“我愛你,這輩子愛,下一輩也會愛。”

昂德捧起梁雯的臉,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

當晚的百花頒獎典禮上,梁雯成功獲得最佳女演員獎項,在座的人們意外又不意外,上台領獎時,卻是昂德親手將象征著榮譽的獎杯親手交給了梁雯,而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昂德扶住梁雯的肩膀,與她進行了貼麵禮。

“梁雯小姐同我,是老熟人了。”

昂德的一句話將他們兩人本就撲朔迷離的關係推上了惹人猜疑的頂峰,底下的圈內人議論紛紛,試圖調動腦中的全部記憶,翻出零星半點有用的片段,而坐在台下正中間的程錚霆,幾乎要握碎座椅的扶手。

當晚,#梁雯昂德#的詞條衝上熱搜第一位。

詞條之後跟著的“爆”字無比的豔紅醒目。

有人曝出了兩人昔日的淵源。

不僅用文字繾綣地敘述了梁雯和昂德之間的緣起經過,更是誇張地比擬為能讓神仙落淚的美好愛情故事,甚至還貼心地附上了每一階段的照片,從法南藝的校園,到文藝片的劇場,再到普羅旺斯的小屋。

顯然是郎才女貌,終於修成正果。

其中轉載率最高的一張圖,則是酒吧門口的那場戲份,梁雯和昂德坐在車內,宛若親密戀人,戴著同款的素圈戒指,十指緊扣,旁若無人地接吻,僅是流出的劇照截圖,就足以讓吃瓜群眾浮想聯翩。

而在文段中,筆者用詞犀利地描寫出了唯一的反派角色,心理變態,為了一己私欲強取豪奪,硬生生拆散神仙眷侶,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所為種種,再明顯不過地將矛頭對準了程錚霆,就差把他的大名釘在恥辱柱上了。

程錚霆在看到這篇文章後,氣得要死。

連夜讓秘書想辦法刪除所有。

昂德的突然歸來讓程錚霆如臨大敵。

他將梁雯看管得更緊,輕易不讓她出門。

可昂德也有對付的辦法,不知道從來得來了程錚霆家的住址,天天晚上開著跑車停在別墅樓下,隔著外牆和兩層的高度,給梁雯放煙花看,城市禁煙火,所以昂德買來的隻能是那種細細的仙女棒,點燃後短暫地迸發出幾點光星。

但梁雯卻已然滿足,趴在窗邊,笑得很是開心。

程錚霆站在她的身後,默默看著這一幕,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忽然想起前幾日與遠在法國的伊勞迪婭的那通電話,他們交談的口吻一點也不像合法夫妻,反而更像是公私分明的合作夥伴,末了伊勞迪婭隻交代了程錚霆一句,她說:“你困不住梁雯的,她的藥終於又出現了。”

“你下樓去吧。”

程錚霆忽然開口說道。

梁雯驚訝地回頭,十分不可置信。

她不相信程錚霆竟然會願意放自己與昂德見麵。

“要是不想下去就當我沒說過。”

程錚霆丟下這句話後便走出了房間,下一秒他就聽到了急促的下樓腳步聲,他調轉方向,去了隔壁的露台上,程錚霆從未像此刻這樣痛恨自己絕佳的視力,梁雯雀躍著撲進了昂德的懷抱裏,他們親吻、牽手、擁抱。

他就站在露台上,默默抽完了半包煙。

正如伊勞迪婭所說的那樣,往後程錚霆更加束縛不住梁雯了,她果斷地拒絕了程錚霆精挑細選出來的所有劇本,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昂德的陣營,哪怕一分錢的片酬都沒有,也願意陪著他籌備新電影。

程錚霆本可以再用葉栩來威脅梁雯。

但他沒有再選擇這樣做了。

不然更顯得自己是那樣一成不變的卑劣。

梁雯自己,本身就沒有再能失去的了,而昂德的出現,隻是再度激發了她死寂許久的勇氣,她天不怕地不怕,不再願意向程錚霆妥協了,她好像又變回了鳶尾花從上的美麗蝴蝶,偏偏飛舞,自由自在。

她這樣漂亮極了,程錚霆這樣想。

自己可能真的,抓不住了吧。

而梁雯曾同程錚霆說過一句話,意味深長,“你不該執著永遠追不上的人,而應當及時回頭,看看那個始終在原地等你的人。”

可當程錚霆領會到其中深意時,已經不可挽回了。

深夜,南城中央醫院內。

心跳檢測儀上忽然產生連續的波峰。

躺在病**的葉栩動了動手指,忽然睜開了眼睛。

等接收到警報的護士趕到時,隻看到了空無一人的病床。

葉栩就此失蹤了。

聽聞此消息的許岩,卻焦急萬分。

幾乎立刻派出了全部的人手,哪怕在南城掘地三尺,也要把葉栩這個人給翻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程錚霆對自己舅舅這種莫名其妙的做法很是不解,在他的印象中,還是頭一回見許岩如此不淡定。

於是程錚霆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許岩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歎出一口氣。

“當初,就該狠狠心,斬草除根的,徒留兩個禍害到如今。”

而後,程錚霆得知了令他震驚的真相。

車禍肇事者不是什麽陌生人,恰是程錚霆的親妹妹,程婷,那晚道路能見度差,她又忙著接電話,撞到人後驚慌失措,第一時間將電話撥給了許岩,於是後麵的一切事情都由許岩接手處理,做得毫無痕跡。

而程婷也被許岩以上學為由緊急送出了國。

本來這件事便到此為止了,可梁雯作為葉栩的親人卻不願意就此放棄調查,許岩咬咬牙,幹脆用了點手段,想讓梁雯也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掉,結果陰差陽錯導致了程錚霆與她的相遇,以至於糾葛至今。

“所以,你當初怎麽都容不下梁雯……就是因為……”

程錚霆難以置信地倒退了幾步,後腰重重撞在了門框上。

“孽緣啊……”

許岩低著頭,不禁慨歎。

“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會這樣!”程錚霆忽然情緒崩潰,朝許岩大吼大叫道:“我本以為……我本以為可以的,可以彌補的,為什麽會這樣……原來打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錯的!我還不上,再也還不上了!”

程錚霆死死抱住頭,神情痛苦無比。

許岩看著這出鬧劇,一言未發。

而在兩省交界的位置上,低扣著黑色鴨舌帽的葉栩縮在陰暗的角落裏,敏銳地避開了頭頂的監控攝像頭,他裹進了單薄的衣物,喘著粗氣暫時坐在了巷子裏,他花了很大功夫才離開南城,已經連續三天沒怎麽吃了,體力嚴重不支。

他看向身旁散發著異味的垃圾桶。

猶豫之色掛在眉宇間,仍在思忖。

“喏,給你。”

忽然,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盛著麵包和瓶裝水的塑料袋被遞了過來。

葉栩抬起頭,看到了衣著光鮮的程婷。

他們誰也沒認出誰來。

此時本應身在英國的陳婷是偷跑回國的,沒有告訴任何人,未免被哥哥或者舅舅知道,她還特意沒有直接回南城,而是選在了這個兩省的交界處,用早已取出來的鈔票開了五星酒店的房間。

她在街對麵注意葉栩很久了。

看上去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她在英國參加過社會公益活動。

善心一起,程婷便拐進便利店買了點東西。

結果看到這位流浪漢的半副麵容,幹幹淨淨,眉宇間還有絲剛毅的帥氣,程婷忽然有些慌張,害怕自己的舉動唐突了這個人。

垃圾桶和塑料袋,葉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你就不怕我是壞人嗎?”

葉栩一邊接過袋子一邊問程婷。

程婷瞪圓眼睛同他對視了幾秒,而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還露出了一顆小小的虎牙。

“那你是嗎?”

她問得愚蠢,卻很可愛。

葉栩抽了抽嘴角,“壞人難道會承認自己是壞人嗎?”

“哦,是誒。”

程婷一點也不害怕,笑得更歡了。

還真是,蠢得可愛。

葉栩一邊叼住麵包一邊這樣想。

他們之間所發生的,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而這邊的梁雯和昂德一直沒有放棄尋找消失不見的葉栩。

大約三周後,葉栩主動找上了梁雯。

他花了一天時間跟蹤梁雯,而後埋伏在她必經的道路上,趁梁雯走近的瞬間,迅速將她拉進了沒有監控攝像頭的角落裏,梁雯掙紮得厲害,下意識抬起手臂要使用肘擊,卻被葉栩輕而易舉地接住了。

“是我,小雯。”

葉栩拉高了帽簷,露出了臉。

梁雯瞬時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我長話短說,你隻要聽明白了就行。”葉栩止住了梁雯的提問,警覺地掃視了周圍一圈,快速同她講完了自己的計劃。

原來葉栩此次返回南城,是不放心梁雯,特意通知她要小心的。因為葉栩想以他一個人的力量去完成一件看似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打算揭發程家和許家的罪惡發家史和醜惡嘴臉,讓他們受到法律製裁。

簡單來說就是,葉栩的父親曾經是幫程家和許家辦事的,葉栩懷疑雙親的那場車禍並不是意外,而他通過深入調查,發現程氏和許氏背後,確實隱藏著各種肮髒黑暗的大宗交易。

沾染著無數無辜人的血淚,破碎了一個個的家庭。

那些不法收益通過集團明麵上的項目成功洗白。

而現在這些交易,大半掌握在程錚霆手中。

葉栩還缺一部分最關鍵的財務名錄。

“這些文件,我幫你想辦法。”

梁雯幾乎不帶猶豫地說道。

“我起先不願告訴你,就是怕你現在說這樣的話。”

葉栩簡直拿他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毫無辦法。

“那我問你,這些私密文件你打算怎麽拿到手?既然是不法名錄,程錚霆絕不會蠢到放在公司的電腦裏,那麽就隻剩一個地方了,他住處的書房電腦內,別墅安保齊全,你連進去都難,而我,自由出入。”

梁雯說的的確是實話。

但葉栩還是不想讓她攪和進來。

“我可沒在征求你的意見,隻是禮尚往來,你告訴我了我也有義務告訴你,你不用管我用什麽辦法,到時候我拿出來,你愛要不要。”梁雯難得說話如此任性,毫不畏懼地迎上了葉栩的目光。

僵持許久,葉栩隻能點頭妥協了。

後麵的一係列事情,就像按下了加速鍵。

梁雯嚐試了兩次,第三次幾乎沒費什麽功夫就拿到了名錄。

正逢中央下派督導組到南城,這份名錄和其餘文件都被好好地封在了牛皮紙袋中,在深夜從旅館窗戶外被投進了督導組領導的房間內,隔天領導便下達指令,成立專項調查組,徹查這起驚天大案。

那些庇護程許兩家的當地官員紛紛下馬。

程氏和許氏集團內部亂作一團。

程錚霆獨自坐在書房中。

直到窗外響起了由遠及近的警笛聲。

紅藍色的光芒透過玻璃照在他的半張臉上。

他靠在椅背上,緩緩呼出一口氣來。

肩上的重負,好像終於可以卸下了。

可能梁雯還很得意吧,覺得自己技藝高超,有做間諜或黑客的天賦,輕而易舉就拿到了關鍵性的證據文件,確實早在梁雯行動的第一次,就已經被程錚霆發現了,書房裏不僅有隱藏攝像頭,就連電腦上都裝置了精密的防盜設備。

那些名錄文件,是程錚霆故意漏給梁雯的。

不然誰家的機密會放在一個自動登錄好的普通郵箱裏啊。

想到這裏,他不禁淺淺笑出了聲。

這麽多年了,他終於可以歇一歇了。

他累了。

所以放鶯兒走吧。

程錚霆先前去過一次醫院,就是在昂德突然出現的那個時候。

他有了不尋常的症狀。

本以為是熬夜加班導致的暫時性病症。

可當接診的醫生看過檢測報告後,神色凝重,坦言程錚霆的精神問題已經處於即將全麵崩盤的臨界點上,他會越來越易怒,暴躁,甚至會出現不可控製的傷人舉動,直到他完全進入癲狂的犯病狀態。

那個時候的程錚霆將完全喪失理智,徹底變成瘋子。

病因不明,可能是隱形遺傳基因導致的。

程錚霆忽然理解了自己母親的選擇。

與其在療養院裏混沌一輩子,不如幹淨利落地離去。

他當時很平靜地問道:“醫生,我還有多久時間?”

程錚霆雷厲風行地安排好了一切,其實他很是討厭並憎恨昂德的,之所以選擇放過昂德,隻是怕自己離開之後,梁雯沒有人照顧,程錚霆相信,哪怕自己什麽都不說,昂德也會對梁雯好的。

這個時候,他能相信的人竟然會是昂德。

程錚霆自己都覺得很諷刺。

被帶走調查後,程錚霆平靜地交代了一切,包括利用影視項目洗黑錢、賄賂各部門的各級官員,官商勾結,以及大大小小的經濟犯罪,而許岩參與的部分以及程婷導致的車禍,程錚霆也一並認下了。

保守估計,程錚霆很可能麵臨無期徒刑。

經此一查,程家的產業幾乎全盤覆滅,而許家在丟失了半壁江山後,勉強保持住了根基,南城乃至全國及全世界,都是熱議如此規模巨大的複雜型金融案件,兩大巨頭倒台,又有新興勢力重新補位頂上。

市場就像一隻無形的手,暗自攪弄風雲。

第二年的五月的中旬。

梁雯和昂德亮相戛納電影節。

他們二次合作的新電影《螻蟻之美》入圍獎項。

紅毯之上,梁雯的妝造驚豔了在場的所有的外國媒體。

她將原本的長發剪成了齊肩的中短發,發根處染成了深色蔓越莓紅,往上十幾厘米處自然過渡成了純白和天藍的混雜色,梁雯選了一身最簡單的白色綢緞吊帶修身長裙,完美地展現出了她的曼妙身材。

而最引人注目的則是梁雯佩戴的珠寶。

這是法國某位私人收藏家的珍品,第一次主動出借。

項鏈墜著的就是世界著名的“傳奇之星”。

重達七十克拉的頂級無瑕藍鑽。

已然五十年未現世。

昂德則將頭□□成了白金色,身著純手工高定的白色西服套裝,身量高大挺拔,胸前佩戴的藍寶胸針奢華奪目,與梁雯的項鏈相得益彰,他依然沒有放棄繁瑣的耳飾,但這次隻佩戴了單邊,帥氣又時尚。

《螻蟻之美》拿下了金棕櫚最佳影片,梁雯借此摘得最佳女主角桂冠,而昂德將最佳導演獎收入囊中,一部作品包攬三項最熱門的獎項,這是絕無僅有的,聞所未聞的頭一回。

以往隻要拿了其中一樣,其他的便隻能停留入圍。

但這部作品成為了唯一的例外。

因為它值得。

整部影片中,梁雯幾乎純素顏出鏡,隻畫眉毛,塗口紅,影片後半段更是結合實際刻意扮醜,完全不化妝,梁雯飾演的角色是以昂德母親為原型,同時結合了梁雯自身所遭遇過的種種不公和苦痛。

影片銳利點出貧窮之下美麗隻會帶來災禍,揭露不法產業下的忄青色行業的猖獗以及對人的摧殘,女主人公的前半生堅毅獨活,後半段渾渾噩噩,但她從不放棄與命運做抗爭,她永遠是法蘭西土地上盛發的玫瑰,

女主人公是數十萬苦難底層群體的縮影。

她站在世人麵前,用自揭傷疤的方式來苦苦求救。

影片入選世界百年最佳電影之一。

而法國同年推出了相關的法律草案,加大力度查處不法忄青色產業,中國則在那起與程錚霆有關的金融大案落幕後,開展了全國範圍的排查行動,鼓勵群眾自發舉報、上訪,誓要揪出喝百姓血的社會蛀蟲。

梁雯和昂德的故事沒有落幕。

相反,才剛剛開始。

他們正在世界範圍內奔走。

或許哪一天,你會遇見他們的。

——完——

作者有話說:

感謝大家兩個月的陪伴,《危險入戲》的正文就正式完結啦!

期待大家的長評,有養肥的小夥伴們趕緊來看吧來看吧!

番外多少我暫時不能確定,但肯定會寫的,所以希望大家踴躍留言,說說自己想看什麽內容的番外,我都會盡力滿足的,評論區直接發就好啦

新預收我明天再掛,太累了今天哈哈,再推推原來的預收《食睡知味》,感興趣的點進主頁收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