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雯有些遲鈍,表情有些呆。

她不知道他為何也會這樣湊巧地出現在這裏。

很罕見地,一副窄邊的眼鏡架在昂德高挺的鼻梁上,又有淩亂的發絲遮擋,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就連嘴角翹起的弧度都因夜色深沉而顯得晦明不清,似笑非笑,投下的陰影狹長,顯得唇線更加淩厲。

梁雯看見他朝自己揚了揚下頜。

她順勢低頭一看,發現咖啡杯早已接滿。

“這麽晚喝咖啡,你還想不想睡了?”昂德雖然嘴上慢悠悠地說著,但手上的動作卻極為迅速,從梁雯眼前穩穩地端走了杯子,抿唇剛淺嚐一口,瞬時擰緊了眉頭,鼻子也跟著微微皺了皺。

“你怎麽突然喜歡喝這怪口味了。”他毫不掩飾自己對美式咖啡的偏見,略帶嫌棄地看了一眼杯中混沌的**,口腔中揮之不去的苦味讓他臉都要綠了。

梁雯見他這流氓行徑,氣不打一處來。

又沒請他喝,不好喝還要囉嗦。

昂德走了過來,與梁雯挨得近,摸索口袋的功夫,他們兩個的肩頭總會時不時地擦碰著,他連點單時的表情都那麽專注入神,瞳仁在燈光的映射下,好似上乘的淡綠寶石,睫毛是令人極度的濃密,根根分明。

指尖輕劃,看起來氣勢恢弘,實則僅是操作智能機器。

昂德在售賣機上點了一杯牛奶。

“你喝這個。”

他不由分說地將牛奶塞進了梁雯的手裏,可當視線落在自己手裏的咖啡上時,他明顯是異常猶豫警惕的,杯子舉起兩三回,都是剛挨到嘴邊又放了下去,明顯缺少一些“赴死”的決心。

梁雯不說話,就默默盯著他看。

“放心,我不會浪費的。”昂德被盯得有些氣勢不足。

“拿過來。”

梁雯朝昂德伸出手。

昂德隻猶豫了一瞬,便把自己的手腕送了上去。

“杯子。”梁雯簡直要被他氣笑了。

昂德略有些失望地撇撇嘴,不情不願地收回了手。

兩個杯子都還裝得挺滿,溫度也微微有些燙手,梁雯小心翼翼地拉高杯口,將兩種**相互勻了好幾次,幸運的是一點兒都沒灑出來,最終黑沉的苦咖變成了濃棕色,牛奶混入其中,早已找不到乳白的蹤跡了。

梁雯把新調的成品遞還給了昂德。

“美式加奶,在咖啡店裏可不敢這樣點。”她說了句玩笑話。

昂德嚐了一口,做了個舉杯的動作,讚許地點點頭,“好喝。”

梁雯隻當他在說好聽話哄自己,可真當她自己嚐味道的時候,意外發現口味竟然真的還可以,原本有些酸澀的咖啡本味被淡淡的奶香中和掉了不少,唇齒之間絲滑感劇增,能品出一種溫暖的甘甜。

她眼睛亮了亮,又接連嚐了兩口,新奇得不得了。

昂德偏頭看她,笑而不語。

他們各捧一杯咖啡加奶,伏在欄杆邊聽夜鳥啼鳴。

“那家餐廳的可露麗,味道不好嗎?”

“沒有啊。”

梁雯詫異,不知道昂德為何突然這樣問。

昂德臉上的表情出賣了他,顯然不太相信這個回答。

“那為什麽在片場,你沒收那盒?”

梁雯一時語塞,而後含糊著說道:“那是別人的心意,我收了算怎麽回事?”

即便她已斟詞酌句,但語氣中還是微微泛著酸。

昂德完全沒料到梁雯懷揣的是這樣的想法,隻稍微思索片刻,便輕而易舉地將梁雯在片場時的古怪反應串聯到一起來,頓時想通了,又覺得梁雯實在可愛,一時沒忍住,低低笑出了聲。

“有什麽好笑的。”梁雯沒好氣,有些掛不住麵子。

她知道昂德聰明,生怕他循著蛛絲馬跡洞悉了自己的內心。

於是隻能用這種虛張聲勢試圖嚇退他。

“什麽別人的,笨蛋,明明是我的心意好不好?”昂德輕輕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花,趁梁雯不備,伸出手指在她的額頭上輕輕點了點。

梁雯慌忙護住腦門,還是有些疑惑。

這人一知半解的話快把她繞暈了。

“昨天我在餐廳裏就嚐過可露麗了,感覺一定是你喜歡的口味,但是當時快打烊了,隻買到那幾個最普通的款。”昂德的語速很慢,卷舌音低沉又綿延,有些含混的性感,“所以今天才托薩麗幫忙買的,誰知你竟然不肯收。”

說完,他還故作一臉傷心,眼巴巴望著梁雯。

這是昂德慣常的策略,屢試屢爽,梁雯回回上當。

果不其然,梁雯就吃這套。

她糾結住了,為自己誤解昂德感到尷尬又內疚。

“我要是現在給你,還願意收嗎?”昂德眯起眸子,乘勝追擊。

梁雯不斷地快速眨著眼睛,終於,她迎上昂德的目光,好似剛剛做完什麽巨大的思想鬥爭一樣,莊重又強撐鎮定,猛地攤開手,說道:“那,給我吧。”

她竟然有些懷念那些可露麗了。

緊緊抿起的唇瓣倏然放鬆,殷紅又泛著水光。

還不等細瞧,下唇就重又被掩藏起來。

細小的貝齒,潔白如珠。

像小兔子,真可愛。

昂德笑得壞心,明知故問,“什麽?”

梁雯瞬時明白他又在捉弄自己,手一收,幹脆看都不看他了。

“別別別,不是不給你。”昂德抬手做投降狀,“沒了,我全吃了。”

說到後麵,他自己都有些底氣不足地弱了聲。

梁雯不可置信,一臉你耍我的表情。

就是很突然的,昂德猛然靠近,方才不怎麽正經的笑容**然無存,麵無表情的臉孔上骨骼感分明,線條走勢陡峭,他此刻是冷峻又嚴肅的,目不轉睛地盯住梁雯的眼瞳,像在探究,又像在審度。

呼吸漸促,梁雯忍不住捏緊了手裏的紙杯。

“明天給你買新做的。”

昂德撫上了梁雯的頭頂,揉了揉。

語氣中的溫柔笑意瞬時將梁雯拋進了回憶的浪潮裏,她仿佛再度置身於在法南藝的那段時光中,有恢弘禮堂,有高大榆樹,有不知哪裏飛來的白鴿群,這本該是她青春的美好開始,卻變成了苦難前的回光返照。

神奇的是,昂德幾乎占據這段時光的四分之三。

南法藝有自己的校內論壇,曆屆學生們都很倚重這個信息齊全的門戶網站,吃喝玩樂學習一應俱全,然而在過於紛繁的帖子裏,總有一個人的名字會從最新發布裏以一種可怖的速度登頂首頁,迅速成為熱議話題。

昂德這個名字好似成了論壇的代表標誌,牢牢嵌在了無數帖子的標題亦或者回複裏,霸道地占據著所有瀏覽者的視線焦點。

這不足為奇,在法南藝,昂德這兩個字被提及的頻率不亞於詢問學校食堂今日是否提供法棍麵包,也許這個比喻聽起來不那麽恰當,但事實的確如此。他風頭正盛,眾人對他的關注遠超每日必食的法棍。

梁雯從嘴耳相貼間,對昂德有了一個初印象。

挺壞挺壞的初印象。

以至於她帶著這樣的偏頗第一次走入昂德的家,第一次給昂德授課,將觀察得來的細枝末節全部帶入,更是加深了這種壞印象,就好似解題時一開始就選錯了公式,無論帶入多少次正確的數字,結果都還是錯的。

她把他當壞小子看,就是笑起來也是帶著壞的。

所以梁雯從未發現過,昂德的笑,也是溫暖真摯的。

讓她不自覺地想貪戀更多。

“我們好久沒這樣輕鬆地交談了。”

昂德的一句話讓梁雯瞬時清醒過來。

午夜,熱咖啡,再無其他人的長長走廊。

再加上一對久別重逢的男與女,愛情電影的標配開頭。

上述這些統統都成為了營造曖昧氛圍的有功之臣,讓梁雯根本沒有招架之力,分秒之間就情不自禁地迷失進去了,她不知道有多少分的脆弱糾結和心懷愧疚被她從一雙眼眸中釋放出來,又有多少分被昂德深深看去。

或者說,他已經猜出了幾分。

就說嘛,他是聰明人。

“所以,為什麽要躲著我?”昂德在說正題時永遠直切。

咖啡的溫度逐漸轉涼。

許是因為這樣的氣候,再是涼也不至於是冬日那般寒得刺骨,碰一碰就像能把手指手指給冰掉,但反而是現在這種,更加地溫水煮青蛙,溫差交接,互相讓渡,最後是冷不下來,也熱不起來。

就好比梁雯此刻的一顆心。

個中原委,她最初隻是猶疑,但當下是真的被難倒了,到底該怎麽措辭才能把荒唐說得合理,才能把肮髒講得幹淨,梁雯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她顯然不具備這種口才,更不確定昂德聽到實情能接受幾分。

尤其在提及程錚霆這個名字時,她可能會失控。

她有自己的小私心,還想保留些好印象。

不講明,她就還是昂德記憶裏的那個梁雯。

最多帶上點不近人情。

所以梁雯隻是笑,如緊閉的蚌殼,半分都不肯吐露。

有風吹過,卷起了梁雯的長發,拂落了半遮的立領,脖頸上的傷痕在燈光下暴露無遺,好似上好的雪色絲綢被壓上了幾道青紅染料,色塊交錯處還顯露出隱隱的紫色,看著無比刺目且駭人。

昂德幾乎是在第一時間發現的。

“誰幹的?”